第一章(第4/9页)

“这个女大夫姓什么?”我转过脸去问第六床。

“我不知道,”第六床摇头回答。

“她吗?姓杨,杨大夫,”第八床插嘴说。

“姓杨,杨大夫,”我跟着在心里念了一遍。我喜欢看她那亲切、豪爽的面貌。

“你怎样?有什么不舒服?”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的右面响起来。是谁在问?难道又来一个大夫给我诊病?我又把脸掉向右边。

一个瘦小的大夫背向着我,正在向第四床问话。

“我心里难过得很,”病人回答。

“那是麻药的关系,开刀地方痛不痛?”大夫又问。

“有一点点。我不想吃东西。”吐字比先前清楚,声音还是微弱无力。

“这不要紧。你这两天不能乱吃东西,只能喝点水,吃点流质。”

“我没有枕头睡不好。只想吐。我想睡枕头。”

“今天不行。明天就给你睡枕头。你要是忍不住,请小姐给你打一针;要是晚上还睡不着,你请小姐给你吃点睡药,等一会儿我关照小姐一声。”

病人听见大夫这番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夫走了。病人又发出两三声短短的呻吟。

过了一阵,其实时间相当长久,不过我并没有计算时间(我的表停了)。我还以为这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在这中间我有时候闭上眼睛养神,有时候又睁开眼,向各处看看,有时候又和第六床的病人说一两句话。我不再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从门外走进来。深灰色的衣服上粘着油腻,腰间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起来。我一看便知道他是饭馆的堂倌。他来这儿做什么?我想道。

“老许,我叫的面为什么不端来?我等了两点钟了,”第三床大声说。“岂有此理!”

“我实在没有空,老郑又没有说清楚,不知道是你叫的,”老许走过来,陪笑地向第三床解释道。“我就去给你端来,好不好?”

“现在不要了,要吃饭了。给我炒个菜罢,炒猪肝,”第三床说。

“老许,老许!”好像四面八方都在叫他。这个年轻的堂倌一面应着,一面转动脸向各处点头。他又走到第八床那里。

“炒什么菜?”他带笑问第八床。

“炒一盘蛋,”第八床回答。

“老高,老高!”一个沙哑的粗声在喊。这声音是从第十一床发出来的。这个病人枕头下垫着靠背,我只能看见他的头,而且这只是一个头顶。头发剪得很短,我看不见他的面貌,却可以猜想到,这个人有一张圆圆脸和一个结实的身体。

我不知道谁是老高。老许还在同第八床讲话。

“老高!老高!”第十一床继续在喊。声音里似乎含得有愤怒和焦急。

“他不是老高。老高没有来。他是老许,”第八床带笑地接嘴说。

“老许!老许!”第十一床立刻接着叫起来。

“你要炒菜吗?”老许掉转身,微微埋下头问道。

“我要一碗炸酱面,要快!”沙哑的粗声说。

“好,回头我给你送来,”老许答应着。

“老许,给我炒盘榨菜肉丝!”第九床抬起头来说。我看见他一只手按住左眼,眼睛上垫着一叠纱布。他和第十一床一样,头也是剪得光光的。他穿着医院里发给病人穿的宽大的白布短衣。

“好,明天早晨还要小笼包饺吗?”老许堆着一脸笑说。

“当然要,”第九床答道。他接着又叮嘱一句:“菜要早点送来,不要等到饭都冷罗!”

“不会的,”老许答道。这时候在对面一角的病床中间有好几个人不耐烦地接连喊“老许”,老许大声应着,匆匆地走过去了。

“真没有办法,简直把这里弄成菜馆了。叫他不要送菜进来,他总不肯听,”汪小姐大声抱怨道,她这时候正站在条桌前面同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讲话。

“你不准他送菜进来,那么我们从哪里得到营养?大夫天天叫我们吃好东西,医院又不给我们吃。自己出钱买,你们又不准。哪有这种道理!”第八床咕噜地说,他的声音不高,不会给汪小姐听见。

“老郑,老郑!”第十一床忽然粗声叫起来。

没有人理他。他一直叫下去。

“哪样?”汪小姐立在原处,抬起头,问道。

第十一床不回答。只是叫着:“老郑,”这是痛苦的声音。

那个短小精悍的小姐挺着她那还未发育完全的胸部走到第十一床床前,问他:“十一床,你要哪样?”

他含糊地吐出三个字。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那位小姐加重语气再问一句。

病人的回答仍旧是含糊不清楚的,不过声音倒更像是痛苦的呻吟了。

“刘小姐,他要大便盆,”第九床取下了左眼上的纱布,坐直身子,解释道。

“好的,我给你喊老郑来,”刘小姐说着便挺直身子端起肩头走开了。

我听见她在外面喊老郑,大约叫了四五声。她应该走远了。过了几分钟,她又从外面走进来。她走到第十一床那里,温和地对他说;“老郑不在。他就回来。你等一下。”

“我不能等,喊他快点来!”病人近乎粗暴地说。

“给你说,老郑不在,只好等他回来,”刘小姐板起面孔说。

第十一床不作声了。可是等到刘小姐走开了,他却开始低声呻吟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罢,第十一床又大声在叫“老郑”。

“十一床,你不要吵。老郑不在,你吵也没有用。人家病重的要休息,要静养,你懂得规矩的,”汪小姐仍旧站在原处,只是把眼光射过来,她带着教训的口气说。

“小姐啊!快,快!大便盆,快拿来!小姐,做做好事啊!老郑!”第十一床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又叫起来,而且声音更痛苦了。

“给你说等老郑回来就拿来。你喊我又有什么用!”汪小姐不耐烦地说。

“老郑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一个病室里二十四张病床,从没有空过。这么多的病人,靠他招呼,他倒躲起来不做事!”刘小姐接下去抱怨道。

“小姐啊,做做好事啊!做做好事啊!”第十一床继续大声呻吟道。

“给你说,叫你不要吵,别人要静养!”刘小姐走过来干涉道。

“你也奇怪。你要大便,喊小姐干什么。小姐们又不是给你拿大便盆的,”第八床的老沈笑嘻嘻地插嘴对第十一床说,他高兴自己又抓到跟小姐们开玩笑的机会了。

刘小姐不再作声。她用责备的眼光瞅了第八床一眼,又回到条桌那面去了。

“其实小姐们拿回把大便盆,又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来看护病人,还摆什么臭架子!”第九床不以为然地自语道。他躺下来,侧着身子,闭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