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胡小姐已经转身走了,听见这句话,又回来对第九床说:“洪文全,你不要这样说。讲老实话,这个医院就是第四病室里讲话可以随便点。汪小姐人很和平,脾气是很好的,只要吵得不太厉害,她不会来干涉……”

“是,是,我知道,”第九床要笑不笑地说。

“你不信,你到第三病室去看看,那里也是一样的外科病室啊,”胡小姐起劲地说。

“第三病室,那是女病室啊,”第九床笑着说。

“女病室不是一样吗?女人跟男人有什么不同?”胡小姐大声反驳道。众人笑了起来。

“胡小姐,胡小姐,”忽然有人大声叫起来。声音对我是陌生的。但是我看见了那个人。是第二床,他正坐在床上。脸孔长得像马脸,年纪大约四十岁。

“哪样?”胡小姐转过身,就隔着两张直放的床(十一床和十二床)问道。

“我今天出院了,请你给汪小姐讲一声,叫‘入院处’早点结账,”第二床说。

“好,你现在就走?”胡小姐再问。她马上加一句:“现在‘入院处’还没有办公。”

“我下午走,我屋里人要来接我,”他带笑地答道。

“好的,”胡小姐答道。

“老苏,听见没有?人家出院有屋里人来接。你出院怎么样?”第八床带笑对第三床说。他那张猴子脸有趣地摇来摆去。两只蝴蝶翅膀仍旧耸在他的头发上。

“有你作伴还不是一样,”第三床抬起头来,把半个身子靠在壁上,伸手摸了一下他那突出的嘴唇,笑道。

“你这简直是胡说。怎么会是一样?你就是跟我出院罢,进了城,来得及,找个茶馆,吃杯茶。来不及,说声:‘后会有期,’就各自东西了。各人还要去找各人的住处。哪里比得上有家室的人!”第八床说。

“你们不要多讲话,大夫就要来罗,”胡小姐过来警告地说。

第八床伸了伸舌头,做个滑稽的怪相,就不作声了。第九床轻轻地笑了两声。病室里稍稍安静了片刻。一只小鸟的扑翅声很清楚地送进我的耳里。一个黑黄的影子在空中一晃。接着那只麻雀就站在梁上吱吱喳喳地叫起来。

“胡小姐,请你叫麻雀不要吵嘛,”第九床开玩笑地说。胡小姐忍住笑,装作没有听见,却有几个病人响应地笑了。

“老郑!老郑!大便盆!”第十一床粗声哀叫起来。

起初没有人理他。第八床自语似地说:“又在放警报了。”第三床接着说:“你喊老郑,现在不是他当班,你喊他干什么?”然而这样的话是不会被那个病人听懂的,他仍旧叫着:“老郑!老郑!”他的声音永远是痛苦的,虽然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病痛的痕迹。

“十一床,你不要叫啊,老张就来啦,”张小姐站在条桌前大声对他说,我不知道他听见没有。他现在不叫了,却开始呻唤起来。又是受伤野兽的哀号似的痛苦的呻吟。

这叫声和呻吟使我烦躁……为什么没有人给他帮一点忙,减轻他的痛苦?为什么大家听着,看着,笑着?我想,我或者可以去为他找到老张。我便下床来。站着,我不觉得吃力。我决定走出去。我刚走到门口,就碰见杨大夫踏上石阶来。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站住了。

“怎样?你又跑出去?少跑点啊!”她和蔼地笑了笑,像对孩子说话似地对我说。

“我到厕所去,”我惶惑中说出了一句假话,我本来用不着对她撒谎的。

她打量我一下,吩咐一句:“那么快点回来,冯大夫就要来罗。”她大步进了病室。

我在她后面应了一声,就走下石阶,顺着石板路,打算走到厨房里去。

老郑端了一个凳子坐在厨房门前。厨房里没有别人。我客气地问他:“老张在不在?”

“没有看见。你找他什么事?”老郑温和地说,他那张呆板的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请他给十一床拿大便盆,”我答道。

“又是十一床。他一天就喊拿大便盆。拿去他又屙不出来。不要理他!由他去喊!”老郑做出厌烦的样子说。

“不过听他那样喊着,心里也有点儿难过。请你帮忙把大便盆拿给他罢,”我带了点恳求的调子微微笑道。

我看见他的脸部表情在变化。温和的微笑在他的方脸上出现了。他站起来,说,“我就给他拿去。”我觉得对付这个人我的办法收效了。

我高兴地回到病室里去。冯大夫还没有来。杨大夫同张大夫立在条桌前,一边看文件,一边商谈什么事情。我走过第十一床跟前,那个病人还在呻唤。我站住看他一眼。他张开嘴吐气,好像在哼一支歌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两个黑眼珠慢慢地在移动,它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我又觉得他的眼光是茫然的眼光。好些颗汗珠停留在他的红黄色的额上。

“大便盆就给你拿来罗,”我对他说,我想给他带来一点安慰。他不回答,却把眼珠朝我站的方向慢慢地移动了一下。我想,他这个时候也许不是很清醒的了。

我刚在床上躺下,老郑把大便盆拿来了。“拿去,大便盆来罗,”他一面说,一面把大便盆塞到被单下面去。病人含糊地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好啦,好啦!我看你也该灌肠啦。大夫喊你多吃水,你偏偏不吃。你明明是跟你自己的性命赌气。你要舒服,你就该喊你们公司给你多送点钱来,”老郑又在那里咕噜了。病人反而静了下来。

“老郑,你跟他多讲有什么意思?我看他这个已经不行了,”第九床插嘴说,他说到“这个”的时候,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头。“今天你给老张代班吗?”第九床不等老郑答话,又接着问一句。

“不是代班。陆先生喊我给十一床拿大便盆来的。听见他那样呻唤,我心里也不好过。真是前世造了孽。”

“你有空,请你去喊老许给我送一笼包饺来,”第九床客气地说。

“现在怕不行,大夫要来看病罗,”老郑说。

“那么你跟他说等一阵送来也好。我怕他又忘记罗。”

“好罢,”老郑答道。他又转过身子向着我们这一排病床问道:“还有没有人要买东西?我顺便一起带回来。”

我请他给我买半斤饼干和一包白糖,我拿了一百元的钞票给他。他告诉我,这两样东西,合作社都有,比在外面买便宜些。我看见别人托他买草纸,我记起了第八床的话,我也托他买了一刀。

我忽然想吐痰,连忙在方木柜上去找吐痰杯,吐痰杯不见了,只有那把绘着蓝色山水的茶壶。我再看别的病床的方木柜上面都没有吐痰杯。是谁拿了去倒呢?难道我为了这个又要出去找老张、老郑吗?我觉得我应该求助于护士了。但是胡小姐不在病室里。我看见一个瘦小身材瓜子脸的护士在脸盆架前洗手。我不知道她的姓,我就简单地喊道:“小姐!”我还含着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