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年前

这是四年前的事。旧历八月的一个晚上,在他底姑母家底花园里,月光把松树和槐树底影子投在地上,越显得枝叶如画。他坐在草地上,表妹靠了他底右手边的一株槐树立着。花园里很静,四周只有花草底清香。绿草丛中还有虫鸣。

“这个消息不见得就是真的罢,”他底心里充满着说不出的痛苦,努力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怎么不是真的?昨天晚上红玉听见妈跟三舅母谈起……说赖家还想早一点接人。……一家人把我瞒得这样紧。……妈说怕我女儿家知道会害羞。……还有妈……”那个少女用战抖的声音说,但到了最后,就闭住口,似乎有点难为情。

“害羞?这是你自己底终身大事啊!为什么不问问你愿意不愿意?为什么就私下替你决定了?还要这样瞒着你!……”他恼恨地说。

“我想……一定是怕我不愿意……妈已经知道了……”她住了口,她底苦恼的脸上稍微起了红晕。片刻的宁静后,她才接着说下去:“妈知道我们底事……知道我和你很要好……她常常劝我少和你见面……”

“为什么?我又不曾带坏你。……”他咬着嘴唇,不眨眼地望着她。

“妈常常说,你脾气怪,又不知礼貌,总是大模大样,举动很使人讨厌……”

“你就相信?……”

“唉!”从少女底深心里发出这一声叹息。“你难道不知道我底心?”

他把那只捏着一把青草的手放开,指着她底胸膛说:“你底心不是跟我底心一样?”

她无言地点头,痛苦的表情里交织着深的感激。

又是片刻的沉寂。他说话了,希望在他底心中燃烧,他底眼里发出喜悦的光辉,好象他在绝望中找到了一条生路:

“我们底心既然一样,就用不着去管姑妈了。……这是你底事,……我底事,……我们两个人底事。……这又不是姑妈底事。……我们只管照我们自己底意思做!……我们自己去求我们底幸福,不要专靠姑妈。……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想法……我们还有最后的武器,——走!”

她不回答,开始啜泣起来。

“不要这样,我们还有最后的武器。……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怎么样?……”他兴奋地说。

她仍旧不回答,却哭得更伤心,虽然声音很低。

“你快准备。……我们可以走!……你不必再哭了。……你为什么不答话?”他觉得她不该只是哭,不该不回答他。

“你为什么只是哭?……不回答我?”他有点奇怪了。

“不要这样逼我!”那少女从痛苦中挣扎地吐出来这句话。“我……不能……我不……肯……抛掉……妈。……她老了……苦苦地居孀……多年。……只有我一个……女儿。……妈爱我。……我也……爱……她。……”

一时的悲愤阻塞了他底咽喉,他挣扎了一会,才嘶声说出一句:“那么,你就是不爱我了!”他抓着胸前的衣服用力说:“我恨不得把心剖开给你看!”

那少女呜咽地答道:“我也……恨不得把心给你看。……我底命苦……我不配……我舍不得妈。……我不能抛弃她。……我不能……使她因为我痛苦。……我……不愿……把她急坏……气坏……”

“那么,你甘愿到赖家去了?”

“……不要——不要问我这句话……”

“我知道你是甘愿到赖家去了!”

“……”

他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一句哀怜的话,他反而不停地拿针去刺那个伤心地哭着的少女底心。实在他底悲哀太大了。本来一个男人如果真正爱一个女人,他可以为爱而牺牲自己底一切,只要这个女人是属于他的时候。然而如果他明白她不再是属于他的了,那么,他底对于她的爱,就会驱使他向她作种种残酷的报复。杜大心这时候就处在这样的境地。他许多时候来的幻想竟然被她底几句话打破了,并不留一点余地。她不再是属于他的了。纵然她还在爱他,又有什么用处呢?因为她甘愿到赖家去了。得意后的失望,快乐后的悲哀,压倒了他,使他竟然忍心把一肚皮的怨气,完全倾倒在他所最爱的人底身上,倾倒在这个无抵抗的少女底身上。

没有哀怜,也没有一点同情。他自己的痛苦的确太大了,占有了他的整个心灵。他不能再想到她,再为她设法。他不但不安慰她,反而逼她哭得更厉害:

“你是甘愿到赖家去了……可是我呢?……只恨我没有眼睛……不能够认识人!……”

“……”

“我……”

“扑”的一声,槐树上的一只栖鸟飞起来,把树叶弄得响,叫了几声,又歇口了。忽然从树上落下一团白的东西,在月光里看来更白。他自然地把头一偏,那东西正落在他的肩上。“塔”的一声,原来是一堆鸟粪,他摸出手帕来揩干净了。

“大小姐!……大小姐!……”远远地传来红玉底声音。

“我走了,”他站起来,说。

她并没有说一句话,让他穿过了假山,踏乱了草地上的花影、树影,向园门去了。

在一阵昏迷中他走出了姑母家。明月一路上伴着他。他底头突然沉重了。他想走快,然而脚不再听从他底命令了。周围的一切对于他已不再存在。他只有一个思想——自己,幻梦被打破后的自己。好象有什么妖怪要夺去他底宝物似的,他拚命防卫着,而其实这个宝物已经失掉了。他从前以为只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她现在已不再是他底,而另属于一个姓赖的了。他不能够忍受!没有她,他不能够再生存下去。他不仅是在保护他底心爱的东西,而且是在保护他自己了。

分明走过自己底家门,他并不觉得,仍然无目的地向前走。头越发沉重了,浑身冒出不少的汗,脚步更慢了。然而他还是在拚命地走。

突然起了一个响声,什么东西在撞击他底头,使他退后一步,立刻把他从昏迷中惊醒过来。原来他正撞到一个醉汉的肩上。

“该死的!你瞎了眼睛吗?”那醉汉怒目看了他一眼,骂了两句,又哼着小曲,一偏一倒地走了。

“……八月桂花香……九月菊花黄……”醉汉走远了。他也慢慢地折回家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想到昨夜的事,他觉得自己昨晚上对待她的举动太粗暴,太自私了。当两种感情在她底心中战斗得很厉害的时候,他应该哀怜她,同情她,而不应该拿那样的话增加她底痛苦。他后悔。他想立刻去到她底面前,哀求她底宽恕。但是男人底自尊心终于占了上风,他不肯向她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