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平淡的早晨

杜大心醒来,看见自己睡在地板上,觉得很奇怪。但过后他也就明白了。隔壁人家的挂钟响了起来,清清楚楚地敲了七下。他穿好衣服,照例地在楼下厨房里洗了脸,漱了口。他并不在自己底房间里停留,便打开后门,大步走出去。

他走出弄堂门,太阳已经升起来,天空罩着一层薄雾,不过街中的景物还模糊可辨。他信步走到十字街头,忽然停了脚步。他这时才明白他并没有一定的目的地,但自己现在却站在三条可走的路前面了。究竟走哪一条路呢?自己一时也不能决定;不过他有一个思想,就是不到昨天看见汽车碾死人的那条街去。他站在十字街头向四面茫然望了望,选取了右边的一条路。

街上少有行人。阳光透过薄雾射在西边的屋脊上,光芒已经比较在夏天时微弱了。但太阳还想尽力驱散那遮蔽它的薄雾,把它底光明完全照在地上,带回夏天底暖热来。不过它底努力还是没有用,人们依旧感到冷。过往的行人还是缩着头,耸着肩,驼着背。那伸直的道路经过了半夜的安息之后,现在又开始向人们诉说它底被人践踏的命运。人底脚步一压下去,便听见路底受不住的叫声,这叫声和大清早的市声打成一片。在堆满着人和菜摊子、菜担子的一个广场前,他知道自己是走到菜市场了。

他不关心地看着那一群忙忙碌碌的人,脚步下得很慢。离他不远,一个卖菜的大脚妇人,她用蓝布帕子包着头,黑黄色的一排上牙因嘴唇包不住,全露了出来,正在捆几根萝卜。她刚刚把萝卜捆好交给主顾,一面伸出手去接递过来的钱。一个八九岁的黑脸小孩,偷偷地,却又迅速地伸手在她底背后的一个箩筐里抓起一根萝卜就飞跑了。因为动作得很快,他一个不留心,在跑的时候竟把放在地下的扁担踏了一下,惊动了那个妇人。她转过身,连忙放开大步追上去。她很快地追到他底身边,一把抓着他底右臂,只一拖,几乎把他拖得跳起来。接着她又用她底粗大的右手沉重地在他底黑瘦的脸颊上打了几下,含在他底小嘴里的萝卜,便落在地上了。这根萝卜已经被咬去了一小段,而且在剩下的一段上还留着几个很深的齿印。那妇人打他底脸,他底身子。他一面防卫,一面拿难入耳的骂语来回答她底咒骂。但身子底大小相差得太远了,他终于被打得哀声向他底敌手求饶了。

周围渐渐地聚集了一群观客。一个健壮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瘦弱的黑小孩相打,而且在那个激动得脸颊象喝醉了酒一般红的妇人底手里,那个黑小孩确实是吃亏了。这是多么滑稽的景象!大家底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好象在看一场滑稽戏似的。

“你这小鬼现在要刁赖了。我把你拉到巡捕房里,叫你见见世面去!”虽然依旧是怒骂,但话里却含着得意的语调。黑小孩仍然在绝望中挣扎,他想作最后的脱逃。但结果只得到比刀还锋利的咒骂,和铁石一般沉重的拳头,最后那妇人决定了结束这场戏,把菜担子托人看守,自己拖了小孩找巡捕去了。

这一次,孩子一点也不抵抗,很柔顺地任她拖走。临行时他掉过他底小脸四面一望,想找寻什么东西似的,忽然扁起嘴,从红肿润湿的一对小眼里,泪珠滚滚地流下来。从他底口里发出了惨不忍闻的声音:“妈妈!”这声音里含着什么意思,别人自然不能了解,而杜大心也是不能了解的,不过他明白在他底一生中听见用这样的声音叫“妈妈”的,这是第一次。

去了,妇人拖着小孩去了。人们也就散开了,一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杜大心本来打算一直向前走,但这时候他便急急跨了几下大步,向左转了弯,又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走完了这条街,再一直走去,猛然间他向周围一看,吃了一惊,他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这正是他打算避开的地方,然而他又不自觉地走到了。街道还是一样,但景象却不同了。

一切都是幽静而安闲,阳光驱散薄雾,慢慢地从屋脊上爬下来。右边一排店铺底屋檐上染着黄金色。旁边屋脊上坐着一只黑猫,在晒太阳,拿它底前脚在头上搔痒。在一家檐角下挂着一个鸟笼,里面装着一对白燕,在歌唱着欢迎新来的阳光。一切都是幽静而安闲。店铺里柜台旁边摆着老板或店伙们底悠悠的找不出一点表情的黄脸,有的眼望着街中闲散地缓步的行人,有的口衔纸烟在和同伴谈天。昨天的惨剧是不留一点痕迹了。要不是杜大心昨天亲眼在这里看见那件事,那么他一定不相信会有发生惨剧的可能。因为不仅这空气、这环境是异常和平,而且就从那些摆在柜台旁的黄脸上看来,也可以推测出,在他们底一生中,流血的惨剧是不曾发生过的。不仅汽车不曾碾死人,黑小孩不曾因偷东西而被打,被拉进巡捕房,就是各地连年战争,军阀鱼肉人民,流氓与土匪横行,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作威作福,以及革命党被人屠杀等等的事,都是不会有的。何等幸福的人生啊!

然而不幸的是杜大心昨天亲眼在这里看见过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现在他又站在昨天的那个地方了。他分明记得这是尸首倒卧处,但血痕已经看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只能在他底记忆中去找寻。他暂时立在那里,迷惘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一阵车轮声渐渐逼近。一辆粪车慢慢地滚过来。在前面拉着绳子的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穿一件薄薄的破棉袄,一团团灰黑色的棉絮已经绽出来,悬挂在破布底裂缝处。她蓬着发,赤着脚。她底脸冻得通红,嘴里喷着热气,她拖起车来很吃力。后面推车的老汉,从年纪上看来应当是她底祖父。一顶非常破烂的毡帽盖着他底半秃的头,眼睛只有一只,一脸的皱纹,枯瘦的唇边点缀了几根灰白的胡须,一身破烂衣服和他底孙女底差不多。他也是赤脚。他推着这一辆粪车很吃力,恰象一匹老马驼着重载被鞭打着不得不向前走一般。缓缓地走着,虽然是缓缓地,却也终于走过去了。

杜大心目送着他底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回过头把眼光射在昨天流血的地点上。霎时间他看见从地底下爬出来昨天的那个尸体,而且站了起来,相貌恰和刚才看见的推粪车的人一样。呀!不只一个,是两个,四个,八个,十个,千个,万个!街上过往的人都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面貌。他感到一种压迫,先是怀疑,后来就是恐怖了。“呸!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信!”他努力睁大眼睛,果然什么都没有了。一切依旧是幽静而安闲。他有点莫名其妙。忽然在他底耳边,有人在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