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爱与憎

一天傍晚,杜大心来到李静淑家。李冷兄妹照常地接待他。他这几天来似乎更瘦了。李静淑心里很难受,好象看见一颗美丽的太阳渐渐落下地平线的光景,她感到一种无助的凄凉。她望着他底瘦削的脸上的两颗燃烧似的、闪光的眼睛,差不多呜咽地说:“杜先生,你这几天更瘦了!”

“不要紧,”杜大心淡淡地回答道。

“不要紧?”李静淑惊愕地望着他。他底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她看见他底这种表情也有点恐惧了,她怀着一种悲哀的心情,换过话题来安慰他:

“杜先生,我又要劝你了。你何必定要那样自苦?工作固然要紧,但总不可过度。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又何必急急于一时呢?你看,自从你第一次到我们家来了以后,你只是一天天地瘦下去。我看见你总是皱着眉头。究竟你有什么事不能放开胸怀呢?……杜先生,保重身体也是很要紧的,”李静淑很恳切地说,长睫毛盖着的大眼露出无限的温柔,好象慈母在责备她底心爱的孩子一般。

杜大心记起了,在他一生中象这样劝慰过他的,只有他底母亲一个。他底脸上现出一道光辉,他底眼睛也亮了。他笑了笑。然而这一切马上又都成了过去的陈迹,他底脸又阴沉起来了。

“唉!”他只叹了一声,两只深沉而忧郁的眼睛望着李静淑,这里面含得有无限的感激。

“大心,妹底话很不错,”李冷同情地说。“我想你底毛病就在抛弃了爱,只从憎那方面去着想,所以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可憎、可悲的。……其实你应该象我一样,多在爱一方面努力。只要达到爱的境地,你底心自然也就宽大了,也不会再感到悲哀了。就拿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并无大的希望,我只望能够过着安静和平的爱之生活。我希望自己得着和平,也希望别人得着和平;我愿意自己幸福,也愿意别人幸福;我爱自己,我爱生物,我爱人类。我觉得世界是十分可爱的。如果你说我们底世界坏成了这个样子,正因为人们抛弃了爱,彼此相恨。正是爱太少了,憎太多了。所以我们应该用爱来消灭憎。……”

“其实,我看杜先生也并不是不知道爱的,”李静淑插嘴向她底哥哥说。“我读他底《一个英雄底死》那几首歌,我总觉得那里面燃烧着一颗火一般的为爱牺牲的心。然而《撒旦底胜利》就使我害怕了。”她又转过头对杜大心说:“杜先生,你不是说过这是从一个共通点出发的吗?那么,你一定也承认爱字。……我想我很能了解你。你大概一生尝到憎底味道多而爱底味道少,所以只觉得人间可憎,可怕。人们本来就很难互相了解的,自己既然怀着憎恨之心,好象戴上了一副着色眼镜,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底仇敌,都在憎恨他。这样把自己关在用自己底痛苦造成的狭小的笼子里,又拿仇恨、嫌厌、猜嫉来做食料。这种生活是多么可怕!你为什么要憎恨一切?……你难道觉得我也是你底仇敌?你觉得我是可憎的吗?你会憎恨我吗?”她微微地笑了一笑。“你憎恨我底哥哥吗?其余的人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小姐,你不知道……”杜大心激动地插嘴道。

“杜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要这样讥笑我?”她略略带怒地看他一眼。呀,在他底深邃的眼睛中闪耀着亮晶晶的泪珠。她底声音又转变得极其温柔了。“其实世间并无绝对的事,爱与憎也是相对的。爱多一分,憎便少一分,你虽然在过去只尝到憎,但将来还有不少的机会来尝爱的。没有爱的人尚可以学习而发展爱,何况你本来就有一颗热烈的爱心呢。……”

李静淑还想说下去,然而杜大心开口了。他底话受着心中热情底熬煎,虽然吐得很快,但同时因为着急的缘故,就成了断续的了:

“我想找话来反驳你们,但是我不能够。因为我知道你们底话都是带好意的。我感激你们,我感激你们底劝告,你们底同情……”片刻的宁静。

然而我底病并不是在不知道爱,不曾爱,不曾尝过爱,不,决不。我也曾知道爱,也曾爱过,而且也曾尝过爱。固然我不象你们那样有过美满的幼年时代,但我也不是绝对没有尝过爱的。五岁以前的事我记不起了。但我记得从五岁以来我就在爱一切人,爱一切生物了。那时候我父亲在四川省的一个县里做知县。我们离开了省城的家到那个县去,我没有小伴侣。衙门里的四堂就是我终日游玩的地方,一群鸡就是我底游伴。每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带着一个丫头去把鸡放出笼来,晚上又照料它们进笼,让它们安歇。一共有二十多只鸡,我给每一只鸡都取了个名字。我又想出种种方法指挥它们游戏。我常常睡在四堂后面干草堆上,在温和的阳光底抚爱下,我半开着眼睛,望着在草地上游戏的鸡群。我快活极了。我觉得生活的确是如此美满。

有一天一只鸡忽然不见了,晚上点名的时候,也找不到它;然而这天晚饭时,桌上添了一碗好菜。不久因为请客的缘故,我看见厨子把我最爱的一只大花鸡捉住了。这只鸡是我最爱的,在鸡群中算是最肥,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我叫它做大花鸡。为了要救它一命,我大哭了一场,然而母亲笑呼我为痴儿。大花鸡终于被杀了。这天吃晚饭时,我想起我底大花鸡,我很伤心,我的确不曾在它底血肉做成的好菜的碗里下过筷子。

从此我就知道人底爱是不能及于动物的。我也就无心再和鸡玩了。因为我底小孩子的幻梦已经被打破了。虽然在杀鸡的时候,女佣袁妈,在厨房里念什么‘往生咒’,说鸡被杀了,可以去投生做人,但在我,我每看见它们在活泼跳跃,就想到被人宰割烹好端上桌子的时候,我底小小的心就不舒服了。做了鸡,就命该做人类底口里的牺牲,这大概是自然的事,而且念‘往生咒’的婆婆妈妈们也承认的。然而在我,我实在不忍再和那般只是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活着的鸡一类的东西游戏了。

不过我还想着人一定能够爱人的。过了三年,在那个县里荒年来了,有钱的人把米堆在自己家中的谷仓里。穷人们吃草,吃树皮,吃土块,到后来真正吃起人来了。失掉小孩的事,卖小孩的事都是常有的。因为人究竟还不忍吃自己底亲骨肉,别人底小孩倒也不要紧。

我们底衙门里每天煮了十几大锅的稀饭施给穷人。我亲眼看见每天早晨那些瘦得和死尸一样缠着破布的人,拿着破碗碎罐扶老携幼地源源而来,争先恐后,好似奔命一般。照例每人两瓢。从早晨八点钟起一直到下午,每天总有一两千人。有些人来迟了,连一瓢也得不着。这样的施粥又有什么用处?现在我想起来,这只不过是延长他们底痛苦,使他们慢慢地饿死而已。城外野田畔掘了几个大坑,饿死的人一条一条地被抛在坑里,象无数的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