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杀头的盛典

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看杀人,在某一些人看来的确是再痛快没有的事!何况被杀的又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革命党!近年来大概因为世风日下的缘故罢,上海人久已没有机会参加这斩首示众的盛典了。据说在上者惩办那班“乱臣贼子”,甚而至于人人皆曰可杀的“革命党”时,也只是在夜间执行枪决了事,从不肯让小民来观光观光的。的确,不仅是胜朝遗老,便是那些稍有阅历的商店老板和店伙们也在叹人心之不古了。

大概这个年头转了好运,在孙联帅底治下,上海的居民居然再得有此眼福。自然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也不肯放过。杀革命党的地方是北火车站的广场。在这天,不到午后一点钟的光景,老的,少的,村的,俏的,男的,女的,都来齐了,把这个广场挤得满满的,只有中间还留着用麻绳圈着一块地方。幸而这是秋天,天气不热,不过因为人太拥挤了,每个人都感到呼吸有点急促。每个人都想走到前一排去,以便看得更清楚些。所以谁都用尽自己底气力拚命地向前挤去,尤其有女人的地方挤得最厉害。时常听得见女人底清脆的叫声:“呵呀!杀千刀的!短命鬼!”接着又是一阵男人底笑声。最初的挤倒还有目的,到后来人们竞毫无目的地乱挤起来了。

杜大心因为来得很早,所以能够在前一排占一个位置。他这时候的心情是特别的。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他只有疑惑和希望。他看着那些有说有笑象在赴什么庆祝宴会的人群,他不能够相信在短时间以内就会有人被杀头。这是不可能的。他疑惑自己在做梦。

忽然汽车喇叭大鸣,群众挤得更加厉害,居然让出了一条路,因为演戏的脚色到了。先进来八个马弁拥着一位长官,跟着又是四个背大砍刀的兵,押着一个赤露上身、两手反绑在背后的犯人,再后又是一队兵士。最后得意洋洋的刽子手出现了。另一个人替他捧着刀。在群众底叫声中,这一干人进了广场中间的圈地。

杜大心所注目的只是那个犯人。然而八天的分别,竟使他不认得张为群了。实在,现在他所看见的待决的犯人已经不是他底活泼的大孩子张为群。这是一个垂死的人。他底两颊肿得异常之高,差不多与鼻子相齐。眼睛也因了脸底浮肿显得很小。差不多不能说这是人脸,只可以说是一个红色的圆球。进来时与其说他自己在走路,不如说是那四个兵把他拖起走的。他底腿已经转动不灵了。裸着的背上显出横一条直一条的凸起的紫色迹印。纵使杜大心以前不曾听见高洪发底话,他今天单从张为群底相貌和举动看来,也可以知道在这八天中那个人是受过怎样的拷打了。

戏剧开幕了。……张为群被按着跪在地上,他柔顺地服从了,连一点反抗的表示也没有。这又使得杜大心十分诧异,因为平日的张为群决不是这样。但过后他也就明白了。这个人已经失掉了生活力。虽然他底脸上并没有什么怕死的表示,其实他底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死的黑门。要不是他偶尔睁开眼睛,或者嘘一两口气,谁还知道这是一个活人呢!

“杜先生!……什么时候革命才会来呢?”他分明地听见张为群在发问。然而他现在不能够相信这样的问话曾经几次从跪着的“他”底口中发出过了。他望着跪着的“他”,望着监刑官,望着刽子手,看看兵士,看看群众,他不自觉地把右手伸进衣袋里,摸索了许久,又绝望地把手伸出来。他陡然觉得在这一群人底面前,他是毫无力量的了。

“究竟什么时候革命才会来呢?”分明还是张为群底声音。他觉得不但自己不能够答复,而且现在的“他”也不能够发问了。在这一大片的人群中,他底眼睛一时所能看到的脸上都表示出来绝对否定的回答。于是他自己底脸上突然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在一个很短的时间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至于人群底感觉,当然和杜大心底不同。而且各人有各人底想法。不过他们都觉得有点扫兴,本来在他们底想象中,所谓“赤党”,至少也是一个面目狰狞可怕的壮夫,却料不到这只是一个快进棺材去的垂死的病人。其中也有人发言了:

“把人拷打成这样,岂有此理!其实用不着杀,他就会死了。”

“不错,只要拿刀晃一晃,也就会吓死他的。”

有的人竟敢抱怨说:

“真倒霉!这和杀一口瘟猪一样。有什么好看!哼,还值得那样宣传?”

不过对于站在后面的人,究竟杀人也好,杀瘟猪也好,和他们是没有大关系的,因为他们只能看见前面的人底高高低低的头。杀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看不见。只要他们心里想自己曾到过刑场看杀头,没有失掉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就满意了。这也算是见见世面呢!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所谓监刑官者从他底椅子上站了起来,拿着一张纸从他底大口中哼着微小的声音。人群中便是占着优等地位的人也只能看见他底头在摆,口在动。虽然谁都知道他在宣读犯人底罪状,但谁也听不见他读出些什么来。至于站在后面的人连头摆口动也没法看见。

“妈妈,我看不见……一点也看不见……”在后面的人丛中一个被母亲抱着的小孩子对他底母亲说。

“不要作声……在杀人了!”她向他摆头。

小孩当然莫名其妙,杀人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在前面的人却非常明白。他们不但明白,而且还正在睁起眼睛看杀人了。

监刑官底大口终于闭了。站在犯人身后右边的刽子手忽然变了颜色,一只脚踏住犯人底跪屈着的腿,右手拿着刀。前面在左边的一个兵士先拿了大砍刀向犯人底脸上猛劈下来,但还没有到脸上的时候,又轻轻地偏了过去。犯人底身子不自觉地向后面一仰。那个持刀以待的刽子手立刻把他底刀用力地砍下去,的一声,把犯人底右边脸皮连着耳朵一起砍了下来,但并没有完全砍掉,头还连接在颈子上。霎时鲜血直流,直喷,刽子手底手上和身上都溅满了血点。刽子手连忙退后一步。扑通一声,犯人底身子便向前伏倒了。他并没有死,反而因了这一刀变得更有生气了。他底身子在土地上乱滚。口里发出非人的怪叫。他一面又在啃那布满了灰尘和血迹的土地,被反剪着的双手在拚命挣扎,一双赤足也在乱踢乱打。剩下来的大半边的脸上还留着一对圆睁的怪眼,这已不是先前的不时开闭的小眼睛了,而且这样的一对眼睛是从来不曾生长在活人底脸上的。这对眼睛里含着无穷的痛苦和恐怖。人底眼睛只要和它们接触一次,那个人就会连脊梁上都起了寒栗。在这个广场中滚着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受了致命的伤、痛得快死的怪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