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营

几年前我在李家营,那是一个倚山靠海的小村子。村里有二十多户姓李的,还有七八户姓胡的。我就姓胡,据说是一个小炉匠的后代。

听村里的老头们讲,我的祖先小炉匠老胡是山东有名的功夫家,济南府以东习武的人都是老胡的徒子徒孙。他们还讲过很多老胡的惊人业绩,说老胡练鹰爪力,一把可以把鹅卵石抓成末末,还有铁布衫功,可以躺在地上让大车从肚子上轧过去。排起谱来,我还是老胡的嫡系子孙,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对此感到很自豪。可惜我辱没了先人,没有一丁点儿武功,家里的贴饼子烙得略硬我就抓不碎,也没有铁布衫功。我的几个叔伯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更是狗屁功夫都不会,还不如我,我还会一手小时打架时练就的王八拳。

老胡不光是我们姓胡的光荣,也是李家营的光荣。我们碰上外大队的人就吹老胡如何如何,说得别人只好瞪着眼听着。尤其是我,没影的事儿还能编出来,何况是我祖先的光荣史。就这样,一部李家营老胡传奇生生被我吹了出去,真给李家营添了不少的光彩。

岂料皎皎者易污,外村的人不爱听我们李家营的光荣史,反说我们李家营是鬼营,还说清朝于七造反时,我们李家营的人都被官兵杀光了,只剩下几个寡妇,那些寡妇没有办法,只好和鬼过。所以李家营的人全有鬼的血统。这种说法纯粹是胡编乱造,因为现代科学早已证明了鬼魂是不存在的,无奈这种道理和那些外村的无知之辈就是说不通。每次我碰上一个说李家营是鬼营的人就这么说:“你胡编!根本没有鬼,现代科学早就证明了”……

他打断我说:“现代科学是什么时候有的?”

“大概七八十年吧?”

“这不结了!我们说的是二百年前的事儿,现代科学还管着古代了?”

这是什么歪理!再和他争辩下去,他就说:“好,咱不说这个。你说你们老胡家有硬功,你躺下让大车轧一下我看看!”我说不是我有硬功,是老胡有,他就说:“老胡是谁?他户口在哪儿啦?”真恨得我牙根痒,想揍他一顿,可惜我的功夫还没练好。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

顶糟糕的是我们村的老人们也承认李家营过去是鬼营,证据是夏天每晚上九点多钟,必有一阵冷风从村东头山上那个小山谷里刮来。据说于七造反失败后,官兵在那个小山谷里砍了好几百号人,男女老幼都有,那些冤死的人阴魂不散,夜里常常跑出来,趁着那股风,各回各的家。活着的人也不见怪,照常和鬼一起过日子,壮年的男鬼还帮着家里干活。有些光棍讨不上老婆就娶女鬼为妻。女鬼生的孩子与常人无异,女人也能从男鬼身上得胎。就这么鬼模鬼样地过了几十年,李家营重新兴旺起来,那些鬼才一哄而散,各自转生各处了。

我认为这个传说纯粹是封建迷信。它的漏洞很多,根本不值一驳。第一,现在没有那些鬼怎么风还照刮不误?第二,既然鬼与常人无异,为什么还被叫做鬼?要是现在那些鬼再一拥而出,我们该怎么对待他们?我们村也住不下呀。足见这种说法不独荒谬,而且有害。

不管是不是鬼营,李家营这地方真是不错。我在李家营时,夏天每晚都到海边去游泳。日暮时分,我躺在海滩上,看着天空暗下去,渐渐变成了淡紫色,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地往海里落去。海上是一片黑色,只有岸边迸出一条动荡不定的白边。

也有这样的日子,海上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那时候海也和天一样是淡紫色的,天上有多少星星,海上也有多少星星。我趴在海滩上,时候一久,就分不出上下了,有时就觉得自己正摊开四肢趴在天顶上,只要一松劲,就会坠入下面那个浩瀚无垠的布满了星星的大海。有时候,一阵轻风吹过,我看见一个无形的人在罩着紫光的海滩上走过,在地上留下一道发淡蓝光的脚印。那时我咬紧牙关,生怕会怪叫一声。

有一天晚上,我趴在海滩上,忽然弄明白了李家营的秘密,那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到海边钓鱼回来时告诉我的。

二百年前,于七之乱过后,李家营就闹起鬼来。当时村里就剩了几个寡妇,个个都和鬼丈夫有来往。白天你看见她们时,个个都脸色青里透白,真是鬼气重重。李家营的街上都长满了草,就连村东的举人家门厅的砖缝里也长满了草。

举人本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户,他在李家营有五百多亩好地,过去家里雇着四十多个长工,还有三四十头牲口。李家大院也盖得好生气派。他在城里也有好几家买卖,在别村也有好多地。于七一闹起来,他就跑到城里去了。乱定以后,他派了几个人回来,打算把房子修理一下,再把家搬回来,谁知那几个人在村里住了一夜就逃出去了,说李家营的鬼十分厉害,活人根本住不下。老举人吓得不敢回来,派了几个和尚老道回来放焰口,打算安抚一下冤魂,怎知鬼们连和尚老道也不放过,半夜里把他们都轰了出来,还有一个大头鬼用哭丧棒痛殴了和尚一顿。以后好几年,举人再也没派人来过。他的院墙上长满了青苔,房上的草都有半人高了。

外村的人谁也不敢到李家营来,因为鬼们不欢迎。有个货郎在李家营住过一夜,他说夜里那阵怪风刮过之后,从村东头传来一阵鬼叫,然后就有一大群鬼到他住的房子周围来闹,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全有,一个个披头散发口吐白烟。后来来了两个大头鬼把他从房子里揪出去,用冷水喷他、用哭丧棒敲他,还用长指甲挠他的脚心,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来了一个女鬼飘飘荡荡从空而降,手里拿着两条白练在院子中舞了一阵,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奴家的替身来也,妾身超生有望矣!”念得还带着韵,和戏台上的青衣差不多。后来那个女鬼把白练做了个圈子挂在门框上,两个大头鬼用哭丧棒敲着让他钻。货郎情知钻了也是死,用手抱着头赖在地上就是不动弹。一直折腾到鸡叫,这群鬼才一哄而散。货郎从此落下了个结巴病,一辈子不敢走夜路。

县里的官差下来要粮,那些通鬼的妇人们说早就完过了,还拿出一些官票来。官票写在黄表纸上,上书“当年粮已完,李家营鬼户××”还盖着城隍之印。那些纸片又薄又脆,风一吹就碎成小片,化为乌有了。官差们要钱,那些女人就拿出一些纸钱来,真叫他们无可奈何,只好锁上几个带着往回走。刚出了村天就黑了,走到李家营西边松树林旁边,里面冲出一大群鬼来,一个个青面獠牙,手持哭丧棒、棺材板、招魂幡等兵器,着地卷将来。官差们丢下人犯撒腿就跑。幸亏跑得快,没伤性命,只有一个脚慢的被女鬼用白练套去了,第二天吊死在松林里,锁链被通鬼的妇人拿去拴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