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3页)

对于这种区别,手稿里有种合理的解释:老妓女是先来的,在她到来之前,寨中并无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并且认真建了一座花园,迎接她的到来。小妓女是后来的,此时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园,有点怠倦。除此之外,他们是在老妓女的监视之下修筑房舍,太用心会有喜新厌旧的罪名。总而言之,先到或后到凤凰寨,待遇就会有些区别。当然,你若说我在影射先到或后到人世上,待遇会有区别,我也没有意见,因为一部小说在影射什么,作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因为不敬业而受责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执意要把她绑到老妓女门前的树上抽。这说明,薛嵩还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说,薛嵩他们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头,装了假头套。在这座寨子里,随便剃头是犯了营规。但那个老妓女也剃了头,就没人打她。他们打过了那女孩,又把她放开,让她坐在火堆边上。过了一些时候,她疼也疼过了,哭也哭过了,心情有所好转,就说:喂,你们!谁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这种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没有理由反对。就点了点头。于是一个大兵转过身来,把后腰上竹篾条的扣对准她,说道:“解开!”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来,在他背上猛击一下道:你刚还打过我哪!我干吗要给你“解开”!薛嵩暗暗摇头,从火堆边走开,心里想着:这女孩被打得还远远不够。但他对打她已经厌烦了。

不久之前,我在医院里从电视上看到一部旧纪录片。里面演到二战结束后,法国人怎么惩办和德国兵来往的法国姑娘——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轮流坐上去,低下头来。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来时就变成了成年的妇人。刮得发青的头皮比如云的乌发显得更成熟,带有更深的淫荡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着地面对理发师的推子和摄影机,那样子仿佛是说:既然需要剃我们的头发,那就剃吧。那个小妓女对受鞭责也是这样一种态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梁,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对着一棵长满了青苔的树,那棵树又冷又滑,因为天气太热,却不讨厌。有些人打起来并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这时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来火辣辣地疼,此时她抱紧这棵清凉的树……她喜欢这种区别。假如没有区别,生活也就没意思。虽然如此,被打时她还是要哭。这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被打时不哭,是不对的。我很欣赏她的达观态度。但要问我什么叫做“对”,什么叫“不对”,我就一点也答不上来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是个纨绔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长安城里。后来,他受了一个老娼妇的蛊惑,到湘西去当节度使,打算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但是权威这种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薛嵩虽然花钱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觉得那个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对这个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说来说去,他只能指望那个小妓女。这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让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时自欺欺人地想着:这就是建功立业了。

我该讲一讲那位老娼妇的事。她曾经漂泊四海,最后在长安城里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砖亭子里。那座亭子虽然庞大,但只有四个小小的拱门,而且都像狗洞那样大小。人们说,她并不是出卖肉体,而是供给男人一种文化享受。因为不管谁进到那个亭子里,都会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总要说嫖客不是寻常人,可以建功立业。至于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决心,所以跟着薛嵩来到了这不毛之地,打算在凤凰寨里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但是薛嵩什么功业也没有建立,只是经常在她门前鞭打一位小妓女。这个老女人坐在纸门后面听着,心里恨得痒痒,磨着牙齿小声唠叨着: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谁!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这就是说,老妓女提供高档次的文化服务,这种服务不包括挨打。薛嵩敢对她做这种档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愤怒。

4

现在我又回到生活里。我在一座寺院里,更准确地说,是在这座寺院的东厢房里,面前是一座被砖头垫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黄色的纸。时逢盛夏,可以闻到霉味、碱味,还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发黄的纸的主要成分。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白皮松。当你走进这所院子,会看到青色的砖墙,墙上长满了青苔,油灰开裂的庭柱,肥大无比的白皮松——总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文化气氛。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进那位老娼妇在长安城里的四角亭子。不管你从哪面进去,都要穿过一个又矮又长的门洞,然后直起身,仰望头顶深不可测的砖砌的穹顶。此时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头上,所以你也感到了这种文化气氛。在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着人的下半截。后来,那个老娼妇匍匐着出现在光线里——她有一张涂得雪白的脸,脸上还有两条牦牛尾巴做的眉毛——声音低沉地说道:官人。不知你感觉怎样,反正薛嵩很感动。他到那个亭子里去过,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个老娼妇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从那亭子里出来,他就鬼迷心窍地想要建功立业,到蛮荒地方去做节度使,为大唐朝开辟疆土。考虑到当时薛嵩尚未长大成人,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那个老娼妇把他那个童稚型的男根握在手里,轻声说道:官人,你不是个等闲的人……等等。因为我从没有被感动过,可能想得不对。但我以为,从来就不会感动,是我的一项大资本。不管什么样的老娼妇拿着我的男根说我不同凡响,我都不会相信;但我也承认,有很多人确实需要有个老娼妇拿着他的男根说这些话。这也是薛嵩迷恋她的原因。我影影绰绰记得有一回领导忘了史料的出处,偏巧我记得,顺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兴,说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奋了一小下,但马上就蔫掉了。

对于薛嵩被拿住男根的事,需要详加解释:当时他躺在了亭子的中心,此地阴暗、潮湿,与亭子这个名称不符。薛嵩摊开双手呈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头、脚和两臂的方向,都通向一个门洞,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十字路口。而这个路口所连接的四条路都很长,那些路的顶端,各有一个泄入天光的门洞,好像针孔一样,仿佛通往无尽的天涯。无论他往哪边看,都能看到遥远的天光,而且听到水滴单调地从穹顶滴落,有一些滴到了远处,还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顶上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几只大得骇人的壁虎在顶上爬动,并能听到遥远的风声和车马声。就在这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出现了那老娼妇的脸,那张脸像墙皮一样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两道扫帚眉。她用像墓穴一样冰凉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根,开始说话(“官人,你不是个等闲的人”,等等)。薛嵩不禁勃起如坚铁,并在那一瞬间长大成人了。我读着自己旧日的手稿,同时在脑子里进行批判。做这件事有何意义,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写法,主要是因为,我很不喜欢有个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来拿我的男根,这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碰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勃起如坚铁,但我还是不喜欢。真不知以前那个我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