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那女人的计谋没有成功。后来,她只好惨然一笑,又转了回去,背着手说:好吧,不骗你。来捆吧。于是红线回来,把她捆住。就按她说的那种捆法,只是捆得异常仔细:不但把两只手腕捆在一起,还把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她还想把每对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着说:这样就可以了吧?再仔细就不像朋友了。红线觉得她说得对,就仔细打了个扣,结束了这项工作。然后她退后了几步,看到细篾条正陷入刺客的腰际,就说:你现在像个男人了。这意思是说,从侧后看,她像个用篾条吊起龟头的男人。那女人明白了这个意思,侧过头来惨然说道:不要拿我开玩笑啊,这样不好。想到这女人就要被杀掉,红线也惨然了一阵,然后又高兴起来——她毕竟是个孩子嘛。

后来,红线转到那女人身前,端详着她浅玫瑰色的身体。在这个身体上,红线最喜欢腹部,因为小腹是平坦的,肚脐眼是纵的椭圆,其中坦坦荡荡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脐。红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后又谨慎地退开,说道:好看。那女人说:也就是现在好看。再过一些年就不会好看。然后她又补充道:当然,我也不能再过一些年了。此时她神色黯然。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还在寻找红线的破绽。红线忽然说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那女人往后挪了几下,向前跪下来;然后勉强笑笑说:呆会儿你可得扶我起来啊——其实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这是个狡猾的陷阱。因为脚上有一具木枷并被反拴着手,跪下就难以重新站起来,因而再没有逃走的机会。其实,红线也没有给过她这种机会,不然她已经跑了。有一瞬间,她感到很悲惨,几乎想向红线抱怨。但她最终决定了不抱怨。红线说,她要找几个熟透的樱桃给她吃,就离去了。她独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开始感觉到绝望。然而她最终却发现,绝望其实是无限的美好。

“绝望是无限的美好”,这句话引起我的深思。我可能会懂得这句话——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记忆,正处于绝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会懂,但还没有懂……红线带着樱桃回来,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进那个女人嘴里。每一粒她都没有拒绝,然后想把果核吐掉。但红线伸出手来,说:吐在这里。她就把果核吐进红线的掌心。红线把果核丢掉。吃过樱桃以后,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点心不在焉。而红线在一阵冲动中,在她对面跪下,说道:我想吻吻你。出于旧日的积习,那女人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不喜欢此事。转瞬又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的。于是她挺直了身体,抿抿嘴唇。红线用双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详了她一阵,然后把她拉近,开始热吻。此时她们的乳房紧贴在一起,红线发现对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坚实,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双唇柔顺,这又让她感到满意。那女人的头微微侧着,起初,目光越过了红线,看着远处。这使红线感到不满意。后来,她的目光又专注于红线,并且露出了笑意。最终红线想道:有满意,有不满意,其实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开。此后那女人甩甩自己的头发,又坐了回去。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不想说什么。这一点和我是一样的。红线几次想要和她交谈,都碰了壁。后来,她总算给自己找了件事干:磨起刀来。

新刀的样子是这样的:长方形,见棱见角,装着木制的把,带着锻打时留下的黑色,刀口笔直。但这一把的样子颇为不同,它有一点浑圆,像调色板一类的东西,刀口向下凹去,与新月相似。这是一把旧刀,总在石头上磨,变得像纸一样薄,也没剩什么钢火。它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好处是只要在砂石上蹭几下,就变得飞快。不好处是锋锐难以持久。红线磨刀时,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她就比画了一下说:只砍一下,没有问题。那女人点点头说:噢。就把头转回去。红线觉得她心神恍惚,并没有明白。但她还要磨这把刀:用砂蹭出的刀口有点粗糙,割起来恐怕要疼的。她又用细磨石来磨,直到刀口平滑无损。然后,红线仔细端详着几乎看不到的刀口,想着:用这把刀杀人,对方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片凉爽;就像洒在皮肤上的酒精,或者以太——以太就是ether,红线要是知道这个名词可就怪了——感到的只是快意。她拿了这把刀走过来,平放在那女人赤裸的肩上,并让烂银似的光芒反射在她脸上,给她带去一缕寒意,然后问道:喜欢吗?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表示,说明这就是杀她的刀。红线注意到那女人的目光曾有瞬时的暗淡,但马上又明亮了过来。她也明确无误地答道:喜欢。

红线在苗寨里住着时,那里杀人。被杀者神情激动,面红耳赤,肢体僵硬,每根神经和肌肉都已绷紧。每个人都大声说话,虽然说的是什么难以听懂;他们都又撑又拒,有人是和别人撑拒,有人是和自己撑拒。假如是杀头的话,让他们跪下来可不容易,而且每个人都要站着撒一泡热辣辣的尿,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颇有不同,但总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按这个标准来衡量,眼前这个女人颇有差距。她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个人要哼歌时的样子。红线恐怕她已误入歧途,对自己行将被杀一事缺少了解,总想帮她回到正道上来,但没有成功。按照现在的讲法,那刺客没有请红线来摸她的腿,展示她的体温。她什么都没做。直到薛嵩回来,都是这样。但薛嵩依然觉得她是惊人的美。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把她杀掉。死掉之前,她也没有和红线闲聊。因此,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在此后的日子里,红线经常怀念这个女人:她在她手里时,起初是个被俘的敌人,也是朋友。那时她不能接受被杀一事,总想逃掉。后来她接受了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也不想逃掉,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而一想起这个陌生人,红线就感到热辣辣的性欲,而且想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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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杀的经过总是一种缺失,虽然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讲的。在林阴里,那个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颈椎的骨节清晰可见。红线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旧刀不负红线的厚望,切过了骨节中的缝隙,把人头和身体分开。此后,人头拎在薛嵩的手上,身体则向前扑倒,变成了两样东西。身体的目标较大,吸引了红线的注意。它俯卧在地下,双肩上耸,被反绑着的双手攥成拳头,猛烈地下撑,把那根竹篾条拉得像紧绷的弓弦似的。与此同时,一股玫瑰色的液体,带着心脏的搏动从腔子里冲了出来,周围充满了柚子花的香味。当然,也有点辛辣的气味,因为这毕竟是血。这些血带有稀油般的渗性,流到地上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几乎看不出的痕迹。等到血流完以后,那个身体(更准确地说,是脊背和背着的双手)好像叹了一口气一样,松弛了下来;双肩下颓,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后张开。它微微屈起一条腿,就这样静止住。红线立刻上前,解开了竹篾条,因为人既死了,就用不着约束。而在此之前,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约束之中。在这一瞬间,红线回想起她在她手里吃樱桃,觉得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怀疑这样写有滥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经写出来,也无从反悔——然后,死者的双手就滑落到身体的两侧,并半握成拳。她把这身体翻了过来。这身体的正面异常安详,似有一股温和的气氛扑面而来。这身体好像有呼吸,但其实是没有的。只是凸起的肚脐以自动武器连发的速度在跳动。红线觉得它以这种方式来承认自己已经死去,于是,就像台湾人说的那样,觉得“它好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