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2页)

高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原来学校的高材生,个个心高气盛,上看一眼天,下看一眼地,仿佛这一切将来都是自己的。学业也轻,我们几个自以为有点小聪明的却没把它当回事,指着课本嘴也能撇到后脑勺,觉着你是棵葱儿,谁拿你沾酱呀?

因此,玩心极盛,鸟兽鱼虫,琴棋书画,桥牌足球,无一不学,无一学精。一点不会,是空瓶子。通晓,是满瓶子。同是一声不吭,毫无趣味。反倒是我们这种半瓶子醋,逛荡起来,大呼小叫,脸红颈粗,有滋有味,有一阵,牌瘾大得上操也不愿意放手,索性把牌带到操场上。

一伸腿,开叫:

“l NT”

一扭腰,瞥见几个女生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情绪大涨,声音不觉放大了好几度:

“Pass.”

一转身:

“Pass.”

一回环:

“2 ◇。”

一甩手:

“2 NT.”

“Pass。”

“Pass。”

“Pass。”

“首攻◇7。”

那阵子,托打牌的福,一直没感冒,上火,发烧。谁要是稍稍觉得有点嗓子紧,找个星期六,拉上小哥们几个打他一下午,三十二副。输家每输一点,每人三杯白开水,喝空满满四个暖壶。

到了高二,功课紧了,颇有几个在考场上跌了筋斗。长得安全的,脚盆洗手,焚牌毁棋,埋头决心苦读。长得漂亮的,心灰意冷,决心考场失意情场补,整天惦着找女孩子喝酒。都没了打牌的兴致。

所以现在,除了学学非洲礼节,彼此捶打对方的背部,据说打得越重越表示亲敬有礼,就是问:

“什么书又禁了?手头有吗?有毛片吗?有磁带吗?”之类。

要是女生,想跟她搭腔,就问她:

“今天星期六是礼拜几呀?”

“看什么呢?”孟寻随着俯背运动,从对过扔过来一个小石头,正打在我头上,一个激灵。

我正盯着十米开外的那个女生出神,十二月,冻掉耳朵的天气,只穿了一条薄呢裙子。听人讲,教她的新分来的女先生夸说自己曾把裙子穿到十一月,她就穿到了十二月。女生不无酸味地评论:“的确美丽动人”。男生大冬天觉着热,口上戏谑,说她家穷得穿不起裤子。

这当然是不能对孟寻实说的。

“你瞧,化学老师穿了一双小黄鞋,走一步看一眼。”急中智生,眼睛抓见了李老先生的黄鞋,心想,大概是穿错了女儿的。

“你呀,贼性不改,老实点,比什么都省事。”

扭过脸去,象是已经决定不应该再理我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维特根斯坦在他的《形式逻辑》里教育我:“对于自己不能言的事情就应该保持沉默。”

“语文课让老师没收的是什么?”

“《实变多项式函数》。”

“跟你说正经的你开玩笑,跟你开玩笑你又认真,老老实实说比什么都强。”

“我说两句假话是成全你,让你的光辉论断成立。再说,那种东西,儿童不宜。”

孟寻是模是样认真做操去了,看来,又不愿理我了。

“好 好,告诉你,是《鹿鼎记》。”

“好看吗?”

“立意再高点,就是又一部《堂?吉诃德》,《洋泾浜奇侠》。没用一个冷僻字,却一点不觉得寒伧,反透着中文、外文底子的厚实。不用你用心去跟,自然而然就领着你天南地北剑影刀光,一看不知日月年。”

“大致讲讲。”

这可让我为难了。读这种书,我给自己规定的速度是800字/分钟,五十万字一天。让它沧海桑田,任它过眼云烟。作用如同录音机的冲洗带,脑子里教科书挤得疼,武侠小说在脑子里不定期地走一遍,就仿佛做了个白日梦,心定气平,爽快轻松。实在记不住什么东西。索性信口把脑子里记的,什么《月落大地》、《残肢令》、《天龙八部》之类,胡乱混在一起讲出来,连不上,就自己编。转承结合,倒也妥贴周全,看来我的确有点胡说八道的歪才。

“话说……唐家有名的是暗器……最厉害的高手就是唐炒栗子和唐醋鱼……大贤隐隐,隐于市。真正的高手,名字却很平凡,武器也很平凡……摘叶飞花,百步伤人……”反正是蒙小孩。北京俗语里,“蒙小孩”的本意就是糊弄傻子。

口上说着,心里正想着,《鹿鼎记》的结局里,韦小宝到底给他妈妈带回去几个儿媳,六个还是七个,他们家中午饭是不是成了问题。

“又是你,痛快呀?!前面说去。”

是“叶胡。”

我不是他们的相好,却恨起他们的身高来了。个子小,走路又象憋了泡尿似的快。如同美国产的新式飞机,能超低空飞行,雷达发现不了,脑袋撞到了腰眼,我才看见。

于是,我和孟寻被请到我们班的排头,示众暴光去了。一边走一边想,我们班的坏小子一定说我又露了大脸,会逼我请他们吃棒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