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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运一走,小水就在铁匠铺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着天色向晚,成群成群的白脖子乌鸦从州河南岸飞来,落到平浪宫的殿顶上去了,估摸是福运已经找着金狗回村去,心中陡然惶恐不安。麻子外爷酒醒过来,瞧着做好的鱼又放凉了,不能享用,就催小水重热了来吃。小水将热好的鱼盛给外爷,却说她要回仙游川呀!麻子拗不过她,也知道夜间有往仙游川去的船,就将一截桃木棒儿让她揣了,叮咛着明日回来,送着走出了巷口。

河面上果然有一只船。小水喊过来,船上正坐着田一申,还有两岔镇上的陆翠翠。陆翠翠与小水不熟,相互问候一句就寂然分坐,田一申却说:“小水,你外爷的铁匠炉上生意还红火吗?”小水说:“也谈不上红火,够外爷的零花钱就是了。”田一申说:“那老麻子脾气好犟!他让你去帮忙,成心要你继承那份家当吗?”小水说:“你真会说笑话,我哪能继承了家当?!”田一申就说起老麻子恐怕要给小水招一个女婿的,接着就问小水重新找下个男人没有?小水好一通脸红,拿眼看了看陆翠翠,没有做声。

田一申偏就又说道:“是难找呀!找童男身子的小伙是不可能了,要找只能是个‘二锅头’。小水,‘二锅头’有‘二锅头’的好处,他会体贴人,你也可以当掌柜的!”小水气得要骂,又不好发作,只是侧过头来同陆翠翠说话。陆翠翠怀里抱着一床崭新的毛毯。小水问:“是新买的吗?这毛色可好!你家日子真是过滋润了,要用这么高级的东西!”陆翠翠说:“我哪里用得着,这是给我弟弟买的,他到了州城,床上还是咱山里的印花粗布单子,会惹人笑话呢!”小水说:“你弟弟要到州城去,做生意吗?”陆翠翠说:“他要工作了,要到报社去,你读过州城报吗,他就要做记者呢!”田一申就在那边大声地咳嗽了一下,陆翠翠立即不言语了。小水先觉得奇怪,后知道人家有意避她,也不再问下去,装一个糊涂,默默看两岸怪兽一般的山,山尖上的半边月亮小得可怜。

船到了仙游川渡口,已是子夜,渡口上没有人,伯伯的渡船横在那里。田一申和陆翠翠上岸去了两岔镇,船工也缚了船绳回家去,小水上了渡船喊了几声“伯伯”,没有回应,便觉得气氛蛮不对劲,立在那里,呆呆地听了一阵“看山狗”的叫声。今夜的“看山狗”叫得特别凶,空洞的声音就在两岸的山崖上碰撞,然后沉沉地回旋在水皮子上。小水上到石台边上的石级上,一步又一个回响,再看看黑黝黝的“青龙”崖、“白虎”崖,身上陡然发冷,就鬼撵一般地向家里跑去。

韩文举果然在家,还有金狗、金狗爹、福运和蔡大安。五人围着桌子一边坐喝,一边说话,见了小水,都“呀”的一声站起来。福运就说:“小水回来了,正好!小水你来说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小水心立即提到喉咙眼上,怯怯地听众人说了一遍事情原委,眼睛立时生起光来,喜欢得叫道:“是好事,大好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坏事,魂儿都要下遗了!金狗叔,你一辈子能碰上几次这样的好事呢?”金狗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我想,田中正要的名额,英英必是少不了的,即就还有一个名额,狼多肉少,能争得我吗?再说,先要去给别人低声下气说话,我说不来!”蔡大安说:“有我呀!你只去乡政府那儿报个名,我给你争呀!田一申虽然作梗,他算什么东西,我在会上和他争辩,你也可以联合河运队船工,不是要选举了吗,让大家一声吼说他坏处,事情不是就成了?人生的机会就那一两次,机会来了,你不抓住,后悔就是一辈子!”韩文举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包来,取出六枚“宝通”铜钱和那本古旧书,硬让金狗摇钱卜卜,金狗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却一时解释不开,就说:“不用这套卜了,我给你拆个字。你脱口说一个字来!”金狗便笑着说:“你还有这手本事!说什么字呢?说个‘虎’字,你拆‘虎’字!”韩文举很正经地用指头蘸了酒,在桌上写出一个“虎”字,开口就笑了:“好字好字,金狗你不失主意去报名,这记者是当定了!你们瞧瞧,‘虎’字的上边是什么字?‘上’字,这就是说州城是‘上’成了!”小水却将伯伯写的“虎”字一把抹了,对金狗说:“蔡队长的话对着的,你不是条件不够,你是复员的,又在部队干过这事,年纪正好,你怎的不去?你不去,无德无才的人也便去了,你清高白清高!”一壶酒又喝完了,金狗一直不多说话,听蔡大安咬牙切齿地骂田一申。小水起身去烧茶,给金狗一个眼色,金狗也到了厨房。小水说:“你要快拿主意!”金狗一听小水这话,心头就涌起一股热来,把白天在铁匠铺没得到那宝的懊丧全丢到九霄云外了,说:“实话说吧,小水,要我去做官,我也是做的。现在的世道是,你要办谋私的事,你就得做官,但你要做一个正派人,要反谋私,你还得去做官才成。到州城报社,我何不想呢,只是蔡大安这么热心,倒让我生疑,他不是真心为我办事,他是趁机拉拢我,要摘掉田一申!”小水说:“他利用你,你怎不也就利用了他?”金狗说:“这我心里明白,可你还是不了解田中正的,这人在官场上学问大,蔡大安为我争名额,抵制田一申,不一定田中正会听他的,我得冷静一点,好好摸摸他的底!”小水问:“河运队里不是普遍对田一申不满吗?”金狗说:“正是这样,田中正才牢牢控制了河运队。田中正政治手腕学的是一分为二,他明知蔡大安和田一申有矛盾,偏将他们两个踢腿驴拴在一个槽里,互相制约,这个稍出轨了压这个抬那个,那个轻狂了压那个抬这个,这样两颗行星就全绕着他转了。”小水觉得金狗分析得有道理,就放沉脑袋默了半晌,末了说她和田中正的侄女英英是同学,关系还好,让英英给她爹也说说情。

金狗说:“那咱也就走走后门吧!能去州城,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果不成,我就和大空还要办一个商店哩!你估计英英会帮这个忙吗?”小水说:“这英英倒开通,我尽我的力量吧!”小水说着,冲金狗笑了一下,金狗看着她,黑暗里去抓她的手,小水却将手插在口袋里了,平静着脸说:“无论如何,你不要给蔡大安一个冷脸,那是个小人,将他心稳住才是!”说毕,自己端了茶水先回到了外间屋去。金狗刚刚被逗起的热火,又被小水小小的一个动作浇灭了,他木然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就也走回外间的酒桌边说:“蔡队长,为了我的事,难得让你跑了许多路,我得好好谢你!可你有把握能在田书记面前为我争下名额吗?”蔡大安说:“你吐这句话我就高兴了!我想是没问题的,只要咱好好配合。我也有个主意,不知你干不干?”金狗说:“你一定还会有别的要求吧?!”蔡大安说:“这可全是为了你。你在部队上搞过通讯报道,趁机会为何不施展一下呢?咱们的河运队是田书记一手组建的,他在全县都是个典型,县委田书记都看重得不得了,听说地区领导都注意到了!你好好写一篇,集中就写田书记为什么要抓这个河运队,是怎么抓的,抓出的成效又是怎样,写好了,我和县广播站人熟,争取喇叭上一播,再在州城报纸上发表,田书记能不高兴?就是田书记一心要提携你,你的稿子能广播能上报,业务水平在这儿放着,也就封了别人的口!”小水直叫:“好主意!吃罢酒就写,今日夜里金狗你就不要睡了,一个人坐着容易瞌睡,就让福运陪伴。福运你可乐意?”福运说:“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韩文举送蔡大安回镇上去后,他却又和矮子画匠拿了香到不静岗寺里去烧,寺门关了,两人就摸黑又到了土地神庙,点插了香,唠唠叨叨祈祷了一番。完了,两人分手,韩文举又赶上矮子叮咛道:“你回去在纸上画两个‘看山狗’,就悄悄一张压在金狗的枕头下,一张叠好放到金狗的上衣口袋里,这会避邪哩!你讲究成年给别人画,就是不晓得给自己儿子也画几张?!”在福运的家里,金狗、福运和小水趴在桌子上起草通讯稿件。具体写什么?小水的意见是专写田中正,给他戴一通红帽子。金狗不同意,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做,在稿件上却不能做假,因为稿件一上了广播,或者上了报,那就是给全县、全地区人民说谎了,无意中给田家人升官铺了台阶,那自己到州城去当记者,也是一辈子窝囊!三个人熬到鸡叫三遍,一个字还未写出,小水急得直发恨声,想起州河上遇见田一申和陆翠翠的事,就说:“你要不写,去州城的事十有十就吹了,田中正一定是给陆翠翠说了保险话,那陆翠翠才给其弟买了毛毯的。”金狗问:“陆翠翠真的说是她弟弟要去州城报社?”小水说:“这我能哄你吗?她怕是说漏了嘴,田一申忙制止了她呢!你想想,你再不争取,人家是什么关系,让那陆家傻子去,这不是糟蹋了行道吗?!”金狗仰头突然哈哈大笑了。小水和福运莫名其妙起来,全呆着看金狗。金狗说:“这下更用不着写虚假报道了!你们还不懂吗?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水和福运越发不解,金狗就说出他的一套行动计划来,直乐得福运连声叫好,拿拳头捶着金狗,说金狗到底能行,是怪物,是“看山狗”托生的!三个人全无睡意,又坐着喝酒。心放松下来,金狗极想活跃活跃气氛,但他看看小水,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趣话来。福运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以为是自己在这里的缘故,就站起来说:“天也快亮了,我得去里间炕上多少打个盹的!”小水便说:“福运你作什么怪?人人都说你老实,你也是鬼头哩!”金狗听了这话,也便拉住福运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