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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外爷一死,白石寨从此没了铁匠,东门口酒店里少了一位常客。旧社会,有敲更的老头从青石板街巷里走过,梆声使街坊人人安然;铁匠铺开张的时候,炉子的火是街巷长明的灯,贼是不到这里来的。现在,夜里十分安静,安静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时分,大人睡过了头,孩子更睡过了头,误了上学时间,孩子就嫌老师批评,执意这晌不去,大人拿了鸡毛掸子满街撵着追赶,这一家的女人就对那一家的女人说:“唉,这怪谁呢?麻子死了,听不见打铁声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时候,人们的心目中他只是个铁匠,麻子,一个没大没小爱喝酒爱说趣话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处竟是那么多!他们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银箔纸糊成的“金山”、“银山”,八家十家联合一起买了六刀七刀火纸和三丈黑绸挽幛,保佑他灵魂升天。但是,麻子是没后人的,寨城里也没有一户亲戚,小水提议:将外爷送到仙游川去下葬,让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阴府里也有个照应。

阴历七月,秋分那日,仙游川下来了一只梭子船,接麻子灵柩的是韩文举。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搀扶下,在外爷的灵堂前化了纸,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铁匠铺的屋神,最后扑倒在街坊众人的面前,给上辈人、同辈人作揖致谢,一声长哭,随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两岔镇船工组织的“响器班”,他们多年来在州河里吃水饭,差不多的人去过铁匠铺打扰过,吃过麻子的茶饭,喝过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没有坐过他们的船,死了让他坐一次,他们给他吹唢呐、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乐乐地走过水路。小水则一身孝白,提了一篮子阴钱纸,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样子很单薄,很凄惨,让人看着鼻子就酸。但谁也没说出口,谁也在心里说:小水的命好苦,她为金狗操碎了心,又为金狗受尽了灾,她能登英英的家门说明内情,又这么撑着活下来,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议论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么会一下子死去呢,这麻子心盛,八成是为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气窝在肚里死去的。

麻子的墓穴是挖在其女儿、女婿的坟后的,墓穴挖得很深,下棺的时候,小水却疯了一般地跳进墓穴里不上来,别人拉她,她哭着说:“外爷是为我死了的呀,让我给外爷暖暖这冷土啊!”竟伏在墓穴底,泪水涌流。谁也不忍心看这场面,全趴在墓穴口哭。等韩文举和福运从墓穴抱着她上来,小水已经昏过去了。

埋葬了麻子铁匠,小水卧炕睡倒了十天。过了“三七”,情绪慢慢缓下来,小水再没有去白石寨,每日就来仙游川渡口上给韩文举做饭、洗衣,陪说话儿。韩文举对于麻子死后小水回到了自己身边,从这一点讲,他对麻子的死并没有多少悲苦,常常自个儿让小水炒一碟菜,自斟自饮。这日喝下半壶酒,也喊小水来喝几盅时,小水却不见了。走出舱来,小水坐在岸头的石头上,呆着眼儿看河水。

韩文举说:“小水,我喊你没听见吗?你怎不陪我喝几盅,我是不如麻子外爷吗?”小水突然眼泪流下来,想起外爷的和善。外爷虽然也是酒鬼,但他喝醉了说话却清白,句句都是疼小水的。

韩文举也觉出自己不是了,说:“小水,伯伯不好,使小水伤心了。伯伯独自野惯了的人,可心里还是疼小水的。我知道你待在家里心里不好受,伯伯这几日也正为你想着一件事哩。”小水还是没有动。

韩文举又说:“不是夸口,伯伯在这两岔乡上,是肚里有文墨的人,虽然伯伯是瞎学了,学了没用场,还在渡口上撑船,但伯伯是看得清这天下形势的!现在看来,田家倒不了,巩家也倒不了,好不容易出了个金狗,金狗也被招安了,做了人家的女婿……”小水想笑伯伯,但没有笑起来,一双圆眼盯着伯伯那张薄嘴,不明白他话这么多!韩文举却还在说:“这金狗他娘的不是‘看山狗’托生的,是哈巴狗!他害了你,也害了咱仙游川、两岔镇,这些伯伯也就不提了!我是说,人家该好过的让人家好过去,咱日月穷就过咱穷日月。原先金狗在时,他英武着和田家闹,田家恨他怕他,田家也恨咱怕咱,现在金狗归顺了人家,我想他田家还能再恨咱吗?当官的不爱民,没有民他还给谁当官?所以伯伯想去给田中正低个头,看河运队能不能也让你去?你女儿家撑不了船,却可以在白石寨货栈干事嘛。咱没有钱入他们的股,可咱还有白石寨你外爷的那两间铁匠铺,可以再扩大个货栈呀!”小水知道伯伯在说酒话了,只是不听,待说出他的打算,她就急了:“伯伯,你想的好主意,拿我外爷的铁匠铺去入股,我就那么想到河运队去吗?”韩文举说:“你在家,伯伯盼不得有个说话的,可你苦苦愁愁的样子,伯伯不能不管啊!世事就是这世事,伯伯还能活几天,你总不能这么可可怜怜一辈子啊!河运队正红火,或许将来真成大气候,县上也说不定要接收管理的,到时候,你还可以希望做个干国家事的人哩!”小水说:“我死也不给他田家低这个头的!”韩文举说:“你不去说我去说嘛!我韩文举把他怎么啦,我就是爱说话嘛,骂过他嘛,可谁不知道我这嘴有了酒就没个开关?”小水不愿意再听伯伯说下去,抬起身便上岸回家去了。

韩文举讨了没趣,就将剩酒全部喝完,喝完了他也就醉沉了,醉沉了就一句话也不说,心里还在想:我这话是多了,人常道,祸从口起,也是这张嘴得罪了田家才使自己现在好为难啊!后来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方醒,醒来却还想着醉前的心事,就再也没给小水商量,便去了两岔镇乡政府大院去找田中正。田中正不在,英英在院子里帮他叔叔洗衣服。

韩文举说:“英英,几时烫了头,好洋火哟!”英英说:“前几天去白石寨烫的,好看吗?”韩文举想说:好看得像个狮子狗!但他现在不能这么说了,就奉承道:“好看,年轻了六七岁,你叔叔呢?”英英说:“我叔叔去县上开会了,你找他有事?韩伯可是从不找我叔叔的?!”韩文举说:“你叔叔是大忙人呀,我怎能忙处加楔去打扰呢?今日不找他不行了,是小水的事,恐怕还得要你帮帮忙哩!”英英说:“小水的事?”韩文举说:“小水和你是同学,关系又好,为了金狗的事,她不是把什么苦都吃了吗?不是还到你这儿给你解释过吗?可见小水待你多好!如今她外爷死了,她不能待在白石寨,回家吧,日子又过得凄惶,你是不是给你叔叔谈谈,让她能到河运队去?”韩文举说到这里,却埋伏了要将铁匠铺入股作货栈的条件。他估计英英会帮这个忙的,那不是又可省下这两间铁匠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