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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只鸟儿生了双头,一条排上坐着福运和大空。福运为大,心地良善,处处吃苦背亏,大空也是知趣之人,感念这两口济他于危难之际,便一个心眼扑在排上做买卖,凭三寸不烂之舌,去便宜采购,又高价出售,各人收入倒比先前一人干时多了许多。韩文举有了酒喝,也不操心福运在外遭人欺辱,自是高兴,也常于和尚过往之时,拦在渡口,论一番天地沧桑,人事佛界。

一日,酒又喝得过量,一个人伏在船上打盹,猛一抬头,蒙眬里看见远远的沙滩上有两只狗在站着,一只漆黑,一只雪白,头与头相近,似做语状。韩文举甚是好奇,想,狗也同人一样,有什么事在商量?仔细听时,似乎在说人话,话却嗡嗡不知所云。就叫道:“哟哟——”那狗闻声,一起跳入水中,顺河下游。再看时,什么也不复见,州河面上却拉上来了一只梭子船,船头上立的是七老汉。

韩文举呐喊道:“老七,怎不将那狗拦住?”七老汉说:“什么狗?狗长了胡子在船舱里喝酒哩!”韩文举倒认真了,等梭子船停好,说:“你真的没见?两只狗的,一白一黑,站在岸上好像说话,我一喊,都入水浮走了。”七老汉捧了那装小白蛇的匣子,听罢韩文举的话,当下脸就黄了,问道:“你可看得清楚?这事可不好!你都是识得字的人,你没看过《说岳全传》吗?二十年前我在白石寨听瞎子说书,说是岳飞临难之前梦见两个狗说话,去求阴阳,先生说:两狗对话,就是狱字,将有牢狱之灾。果然他后来入了牢。岳元帅那还是做梦,你却是眼见的,你怎么就眼见了这种事?!”说得韩文举也害怕了,立即想到福运和大空的排。他在渡口上,有人了开船,无人了停船,收得每人五分钱,说说笑笑的与人不争不吵,狱里是不想去的,狱里也不可能去。福运的排上,却有大空,谁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与什么人打交道,保不定出什么事!一时六神无主,看着七老汉带着的匣子,那小白蛇爬动出来,无声地要往船边去。他就去抓了蛇,重新放入匣里,说:“老七,你没见着福运吗?他们是装了一排桐子去荆紫关的,今日也该回来了!”七老汉说:“这我没碰见。文举,我早给你说了,要想办法让福运和大空加入到河运队来,河运队虽没多大利益可占,但船在河上都有个照应,单枪匹马的,要是有个……福运人笨,大空又不实在,要是金狗就放心了。”韩文举说:“你不要提金狗!”七老汉说:“不提也罢。可你看见狗说话的事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起,你与和尚好,要去那儿上香,让和尚替你禳治禳治才行。”韩文举没了往日神气,说:“我这就去,你能不能把这河神让我们供供,福运和大空都年轻,万不敢有个什么事情……”七老汉作难了半晌,末了说:“也好,这河神可得好好供着,他们回来,让带在排上,到白石寨了去‘平浪宫’磕头,到荆紫关了,也要去‘平浪宫’磕头,五日后我来接神好了!”韩文举很是感激,当下跪了双手接过蛇匣子,后就到不静岗寺里,让和尚念了口诀,喷了净水,画了三个符,叮咛一张贴在福运的家门框上,一张装在福运的衣袋里,一张装在雷大空的衣袋里。末了和尚就又说:“你瞧瞧,你们尘世的灾灾难难多不多?!”韩文举说:“佛界把鬼都撵到世上来了!活人也够他娘的累,可活到这一步了,总不能一头撞在墙上死去?亏你在不静岗,日后就多点化着!”韩文举回到家里,从河上也返回了福运和大空。他便说了原委,福运也紧张起来,说:“才和大空合伙得了甜头,可不敢有个什么绊磕。大空,咱这没伤天害理吗?”大空说:“咱凭能力吃饭,伤什么天害什么理了?”福运说:“那怎么韩伯就看见这号怪事了?”大空说:“我才不信那邪哩!韩伯是喝了酒看花了眼。”福运说:“那怎么和尚也给画符?”大空说:“那秃驴整日鬼一样念经,倒又算卦画符!我在荆紫关见过那一类算卦的,看过他们用的书,书上是把人分为九个等别的,年月日相加除以九,余几算几等,这是把人分类了。俗话说:物以类分,人以群聚,这种把人也分成类或许还有几分道理,可这几分道理我也能知道!依我来算卦,我就看谁长得什么样,像牛你就以牛的习性谈,像鼠你就以鼠的习性谈,那也没错的,牛马猪狗老鼠长虫是动物,人也是动物嘛,一个样的!这你信不信?韩伯看见狗说话,狗当然要说话,只是狗说话人听不懂罢了,既然是狗说人话,那人也常说狗话呢,汪汪汪,这不是狗话?怎么就能诌起那是个‘狱’字?汉字里‘好’字是‘女’字和‘子’字,难道女子都是好人吗?英英和她娘好不好?‘男’字是‘田’字和‘力’字,男人就是在田地里出力的吗?田中正和巩宝山从不在田里劳动,人家不是男人?胡扯淡的!”韩文举就骂道:“大空,你他娘的在外浪荡了几年,嘴巴比我还利了!你不信,你不信了去!福运,你是我的女婿,我要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福运不敢违抗,将那符装在了贴身口袋里。

如此一连十天,风平浪静,人排无恙,韩文举心上也渐渐松了。

到后,福运和大空从州河上游采买了两排野麻,运回来沤在渡口下的浅水坑里,直沤得发腐发臭,野麻秆子都将朽化了,小水就整日拿了棒槌于水边大石上一撮一撮捶打揉洗,捶洗得干净成纯麻丝,摊晒在岸。

一日,小水捶得热了,脱了外衣,将头发一拢儿束在后背,赤脚弯腰站在水里。后听见人喊伯伯,仰脸往渡口看,阳光五颜六色的,刺得眼睛看不清,就说:“要过河吗?我伯伯回家取个东西去了,稍等一会儿吧。”那人说:“是小水呀!”就走过来,却是田中正。田中正自发觉小水有些像陆翠翠后,每每一见到小水就勾动了一番心事,就仇恨起金狗,又反过来将仇恨转变为一种说不来的情绪来向小水说话。当下便问水里冷不冷,再问这野麻运到荆紫关是什么价?

小水说:“听福运讲,一斤三角六分的。赚钱倒是赚钱,就是要人捶洗,可费事的。”田中正说:“这福运好会倒腾,他赚了钱到白石寨吃喝享受,让你脚腿泡在水里挨苦!”小水说:“福运老成,他不会做那些事。”田中正说:“福运不会,雷大空会,跟啥人学啥人,又不像河运队的互相有个监督,你小心别让他哄了你!”小水以为都在说趣话,也不在意,一边应酬着说话,一边低头捶洗野麻团,却见水面落了一张糖纸。看田中正时,田中正口里正含一块糖,对她说:“小水,给你一块吧,这是从州城捎的,酒心糖,你尝尝,有一股酒味!”糖丢过来,小水让不及,用手接了,却瞧见田中正一对眼儿直溜溜瞅定自己一双白腿,忙往深水处站定,说:“我牙不好,吃不得糖的!”将糖又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