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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几时到州城来,一定到我家来啊,我介绍你认识几位。说老实话,你是我社交中认识的一位有才干使我动情的人,但你的身上有小农经济思想,有一种无形的但沉重的东西束缚着你,严格讲,你不是个政治家!(请不要笑话我运用这些名词,这都是向高干子弟学来的!)你与我的交往,你突然离开报社到记者站去,又莫名其妙地从我家走掉,也正说明了这一点!”金狗读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石华说的是对的,几年不见,石华真的是得刮目相看了!他不觉又想起了曾在仙游川渡口上碰见的那个神秘的考察人。是的,他金狗不是个政治家,他只是一心想当一名真真正正的记者。他并不后悔当时离开州城,甚至是庆幸,如果仍待在州城,他与石华的关系继续发展,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而他的一切抱负就全部毁了!石华,我到底不是高干子弟啊,我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最无能为力的农民儿子!我只是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信的最后一节,石华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公司和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最近有了联系,她是在省城的一次宴会上见到并认识了雷大空,本来他们公司要和山西一家林业种子公司做一笔生意的,但因谈判不成,转让给雷大空他们了。雷大空很是感激,交谈中她才得知他与金狗是同乡、朋友,得到了详细的金狗近况。自此,金狗才明白了石华为什么会直接把信寄到记者站来,心里说道:这个世界也真太小,山不转路转,什么事也不能隐匿,什么人也不能躲避过呀!这天夜里,金狗失眠了,石华的来信,使他认认真真地思虑起自己的婚事了。在白石寨,像他这样大的小伙子没有成亲,已经寥寥无几,在仙游川、不静岗,比他小几岁的同辈人几乎个个成家有了孩子。国家的政策是生一胎的,如果没有限制,他们就会像下猪娃一样生下三个四个。他们负担沉重,日子拮据,但做了父母的小男小女虽然衣着肮脏,头蓬面污,而他们有他们的乐趣,来取笑那些光棍们做人的寡味。画匠,金狗的老爹,忍受不了村人的奚落,曾经在寺里一边作画,一边伤心落泪,他不止一次给金狗捎书带信,要他快解决自己的婚事。可金狗到哪里去找呢?金狗现在是吃公家粮的人,是声名赫显的记者,他不能从山上砍荆、从鸡屁股里掏蛋来赚钱为自己筹办婚事,不能提上四色大礼求媒婆去定谁家的姑娘,金狗是完全可以自由恋爱了,以至任何媒人都不来打问金狗的婚事,认为在他的屁股后是一群一群像过队伍一样多的姑娘在追着围着。可是金狗却一个谈心的姑娘也没有!仙游川的人,甚至白石寨的人都不相信金狗没有对象,而知道实情的,则又在暗地骂金狗眼头太高。金狗也自问过:这怪谁呢?经历了小水、英英和州城那个石华,金狗痛恨着自己的过去,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去接触任何姑娘。今晚心绪烦乱,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走在了大街上,向城乡贸易联合公司而去,直到了他十分熟悉的这条街巷,看见了当年做铁匠铺的那几间门面,才意识到在他的心灵深层占据位置的仍还是小水。

小水近来气色很好,身子也一天天胖起来。那天晚上,已经是十二点了,雷大空告诉她:金狗把田有善和田中正参着了,各自受到党纪行政处分了!小水“啊”了一声,就放声大哭。这一哭,使雷大空如坠五里雾中,说:“小水,你哭什么呀?这么大的好事,你应该笑啊!”小水还是哭,还是哭,满公司的人都跑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小水就哭着说:“我这在笑着呀!我这在笑着呀!”雷大空才知道她是高兴得过分了!她详细问了处分的情况,就说:“咱俩到我金狗叔那里去,他知道不知道?”大空说:“他一定先知道!”小水说:“那咱去聚聚!大空,金狗叔行啊,他真起了作用!人都说中国的事难办,你没个后台靠山你别干成事,可金狗叔却干成了!”两人连夜来到记者站,把已经睡下的金狗又叫起来,三人喝酒,她竟喝了四大盅,有生以来的最大量!她说:“金狗叔,你是替福运把冤申了,他在阴间里也会保佑你的。他也算死得值得!”三人就跪下来,叫着福运的名字,将三盅酒洒在地上。

这夜,金狗默默来到贸易公司的门口,小水房子的灯还在亮着。她差不多快要绣好那个有“看山狗”图案的红肚兜了,突然左眼皮嘣儿嘣儿地跳。她揉了揉,再低头绣时,那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就捏了针在那里呆想:右眼跳烦恼,左眼跳客到,这么晚了莫非还有亲人来?她笑了一下,又绣起肚兜,但心里老是慌慌的。就开窗让风进来,让月光也进来,清静清静她的那颗心了。一开窗,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立即就叫了:“金狗叔?!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金狗脸刷地红了,他庆幸月光下看不清的,想走掉,已来不及了,就说:“我……才路过这里。小水你还没睡吗?”小水喜欢地说:“金狗叔,快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说左眼皮一劲儿跳的……”金狗走了进去,小水便把茶沏好了,问到哪儿采访去,怎么回来这么晚,吃过晚饭了吗?金狗胡支应着,小水就说:“来了正好,我还说明日一早去你那里,问你捎不捎东西的,我回一趟仙游川去!”金狗说:“要回去,想伯伯了吗?”小水说:“也有这层意思,天气慢慢转凉了,我给伯伯做了一身夹衣,要给他老人家送去。再是长时间没有回去,田有善和田中正受了处分后,我还没有去福运坟上给他说一声的。更重要的还是公司的事哩,大空前几天到荆紫关去了,他是通过州城一个公司联系到山西一宗生意,采购了十多吨松树种子。今日来了电报,让我到两岔镇找蔡大安,请河运队把松树种子运到白石寨,然后山西来车拉运。”金狗笑着说:“小水能搞了外交了!敢去和田中正、蔡大安他们打交道?!”小水说:“我怕啥?你都敢把他们参得受处分,我现在还害怕见他们吗?我小水不怕了!我是以公司名义和他们谈生意的,我刚巴硬正的!”金狗说:“行,小水真的变了!”小水说:“再说,福运这一死,我再软软弱弱的,那还有我这寡妇活的路吗?”说到这里,小水见金狗低了头,神色黯然下去,就又故意笑了一下,说:“那你给家里捎什么吗?你老不回去,上次我到两岔镇,见到你爹,他老人家一说起就埋怨你把他忘了!”金狗说:“我不愿意回去,人上了年纪,说话啰嗦。”小水就正色说道:“金狗叔,我知道你爹的心思,他总操心你的婚事!我也说一句你别上怪的话,你的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我知道在这事上你伤了心,可也不能老这样下去,要是找上一个合适的,或许会忘掉过去一切哩。”金狗没有言语,灯光下看着小水,小水也正凝眸看他。后来小水就低了头,去给他倒水,身子扭动着,显得那么臃肿,笨拙,他突然又想起了福运,脑袋就沉沉地垂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