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我不愿意。”

“一乐……”

“我不愿意。”

许玉兰恼火了,她冲着一乐吼道:

“什么你才愿意?”

许三观在屋里来回踱着步,仰头看着屋顶,他看到有几丝阳光从屋顶的几个地方透了进来,他就说:

“我要上屋顶去收拾一下,要不雨季一来,外面下大雨,这屋里就会下小雨。”

一乐听到了,就对许三观说:

“爹,我去借一把梯子来。”

许三观说:“你还小,你搬不动梯子。”

一乐说:“爹,我先把梯子借好了,你再去搬。”

梯子搬来了,许三观要从梯子爬到屋顶上去,一乐就说:

“爹,我替你扶住梯子。”

许三观爬到了屋顶上,踩得屋顶吱吱响,一乐在下面也忙开了,他把许三观的茶壶拿到了梯子旁,又端一个脸盆出来,放上水,放上许三观的毛巾,然后双手捧着茶壶,仰起头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干,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来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子,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枝上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鸡、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鱼干,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次,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