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九 村 庄(第4/8页)

胡涛消失了一阵,但午饭后又出现了,来带孩子们去溜冰场玩。他又添了一件黑帮的装饰——耳朵后面夹了一根香烟,这让他看起来比先前更加不体面了。他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来,跟一个年轻女人聊天,那女的眼睛很黑很直率,原先染成金色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毛毛的橘色。她跟胡涛走在前面,敏和孩子们跟着。没人费心介绍彼此认识。

溜冰场人很多,很暗,只有一个闪动的迪斯科灯球照明。当时是下午三点钟,敏扶着墙往前走,一边还照应着那几个孩子。在溜冰场一头,幽暗的酒吧区,胡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个女孩坐在他身边。“我想我们该走了,”敏对我说。我们把孩子们喊过来,一起出去,沿原路返回。在一个小坡底下,胡涛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他一个人。他做了选择,好像跟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无关。

他问起敏的工作。她的工厂生产手袋皮包,有五千名雇员,她说。流水线工人每个月工资八百块。

“我也想再出去,”他说。“家里的情况不好。”

“你从前那个厂怎么样?”她问。胡涛曾经短暂在东莞工作过。

“不好。你什么时候回去?”

“年初五,”敏说——随后她做了个提议。“你帮我们买票,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厂还在招工呢。”

然后他们各自走了,敏大获全胜。“他会帮我们买回东莞的火车票,”她说。胡涛会用当地关系去买票,敏可以带他进城,帮他在厂里找份工作。在回家的第二天,她已经把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怎么样再出去。

吕姓在烈马回头村已经生活了七代。这里有九十户人家,几乎全姓吕,都住在一片片稻田旁的砖房里,田间小路上点缀着祠堂寺庙,村民在那里烧香祭拜祖先。梯田从山谷一层层叠到灰蓝色的山顶,仿佛是打开了首饰盒,露出许多的抽屉。这个村庄唯一不寻常的,大概就是它洒脱的名字——烈马回头,名字源于附近一座山的形状。很多代人生死在此,从不曾走出离家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句老俗话称颂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一辈子不用东跑西颠是福气。

但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年轻夫妇开始违背老一辈的意愿,进城打工。当初敏的叔叔还单身,他搬到武穴去开店,家里人都反对。“我们觉得没结婚的人不应该出去干活,因为他们可能会学坏,”敏的父亲告诉我说。过去十年来,外出务工已经司空见惯。村里的孩子中学甚至小学都没毕业,就走了;男孩女孩都往外走,尽管有些人家希望儿子能离家里近些。敏的父母都曾在温州一家鞋厂干过一段时间,但都没存下钱就回来了。几个比敏大一辈的出去打工回来,都开始创业了。年轻的一代没有人回来:有的结了婚,留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继续工作,还有几个在附近的城市武穴买了房子。

外出务工已经成了村里主要的收入来源。敏和姐姐俩去年一年一共寄回家五千元,而父母在家里养猪,种棉花,一年的收入只有两千元。她们的钱用来供弟妹们上学,也让姐妹俩在家庭事务中拥有了发言权。桂敏第一个出去打工,是她说服父母让敏初中毕业继续念书。姐妹俩的教育水平在村里高得很不寻常。“我们把女儿当儿子养,”一天早晨,敏的妈妈坐在卧室的窗户下面,一边缝老式的绒拖鞋,一边对我说。她和丈夫两人都是初中毕业,在他们这一代农村人里,更是少见。

“村里很多人跟我想法不一样,”她又说。“他们都说女孩最后总要嫁出去的,用不着上什么学。但我相信有知识总比没知识好。”

出生的次序是决定命运的一个主要因素。长女桂敏初中毕业就离家去找工作。次女敏等到两年中专快念完才出去,而三儿要毕业以后才会出去跟姐姐们会合。母亲希望最小的两个孩子能上高中,念大学,因为家里有钱了,供得起。“这是我的理想,”敏的妈妈说。“但得靠他们自己,是不是用功学习。”

敏的表兄妹里面,有的才十二岁就出去打工了。她小学六年级班上的二十七个小孩中,有十个根本没上初中,直接去打工。有些父母似乎只是把孩子看作提款机:隔壁的一家,要四个女儿每人每年往家寄一万元。还有一个村民,开了个银行户头,三个女儿都在一家毛衣厂干活,工资会直接打到他的账户里去。

结了婚的打工者也会遭遇两难处境。敏的一个舅舅跟老婆一起在东莞当建筑工人,但两个十几岁的儿子都留在村里上学,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考上大学。但两个孩子无人管教,玩野了。“我儿子十四岁以来,就整天跟小姑娘混在一起,”一天晚上在吕家聚餐时,敏的舅舅抱怨道。“可我怎么管他们?我在东莞,我老婆也是。”他儿子远远站在房间的另外一头,听着。“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他父亲继续说,“男孩女孩根本就不搭话的。可现在年轻人的世界不同了。”

村里跟敏差不多大的,只有一个想要去读大学:吕泽娟是敏小学时的朋友。当敏在东莞打工的时候,吕泽娟因为准备高考,学习压力过大而精神崩溃了。敏回家的第三天就去探望她。吕泽娟坐在电视机前,穿着一件尼龙夹克,前面的口袋上,缝着纽约,第五大道,450号的字样。她现在很少出门,怕听见别人说她闲话。敏好歹劝说她出去散步,路上邻居们斜眼瞅着吕泽娟,试探地叫她的名字,因为已经太久没见到她了。

外出打工已经深入人心,学校教育反而显得风险更大。敏的同学,另一个村的吴剑寒来访,住了几天。他穿着黑色的西裤,白色衬衫,打着条纹领带——每天都是这身雄心勃勃的造型,哪怕在帮敏的父亲修厕所房顶的时候也一样。他考上了大学,但他哥哥不肯出学费。“他说现在连大学毕业都很难找到工作。他认为我应该出去打工,”一天早上,吴剑寒一边清扫吕家门外的鸡粪和鞭炮纸屑,一边说。“那是他的看法。我的想法不一样。”吴剑寒在北京打工,但他不肯讲他做的是什么工作。

敏和大姐在村里很受尊重,因为她们升到了办公室工作。没有别人去东莞的,虽然更多人选择去同样遥远的地方:温州的鞋厂,坐大巴要二十二个钟头;哈尔滨的美发厅,坐火车要二十八个钟头。“这就是我们的信念,”敏说。“走得离家越远就越光彩。”

春节前两天,敏把妈妈惹怒了。敏的一个叔叔邀请全家吃顿团圆饭——不巧这时电话响了,带来一个更诱人的提议。一个年轻漂亮的阿姨在武穴开了家发廊,刚回家,邀请敏一起进城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