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一 爱情与金钱(第3/4页)

如今她看父母的眼光多了几分批判。20世纪90年代晚期,敏的父亲曾在温州一家鞋厂短暂地工作过,但因为生病回了家。她母亲也曾出去过一年,没存下什么钱。敏正在他们失败过的地方取得成功,她第一次看清了这一点。“他们尝过出来打工的滋味。他们应该知道这有多难,”敏对我说。“可他们却觉得我们在外面工作,挣钱好像很容易的。”

敏在这里干了五个月之后,升职担任了厂里的铸件采购员。这是她的一大突破:从前担任这个职位的女孩回家探亲,被她父母发现她在城里交了个男朋友。“他们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她出来了,”敏说,“所以我才有机会。”新工作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两百元,还有每月六千到一万元的回扣收入。上任的头半年,她一共存了三万元,寄回家一万一千元。她第一次违背父母的意愿在城里开了一个银行户头。他们希望她把钱都寄回家。

“如果公司知道我拿回扣,肯定会立刻解雇我,”敏对我说。

“可是大家都这么干,不是么?”我问她。

“是啊。可是这种事我们从来不说。”

我们坐在她的厂子附近一家商业广场的麦当劳里。敏点了冰咖啡和薯条;她现在经常出去吃饭。我记得两年前,她平生第一次去麦当劳的情形,她低垂着头,凑到巨无霸汉堡跟前,从上往下,一层一层地吃掉了她的汉堡。她四下打量一番,确定近旁没有同事,压低了声音跟我谈起她的工作。供货商一般会将货款的百分之十作为回扣;敏跟他们约在厂外见面收钱,都是给现金。她的开户银行离厂子很远,这样存钱的时候就不会撞见熟人。厂里干采购的人总是会招人嫉恨,因为他们的工作油水太足了。敏在外面碰到同事的时候,总是主动打招呼,帮他们付钱,收买人心。

成功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压力。“过去如果我不喜欢我的工作,只要走就行了,”她说。“现在我就担心,万一公司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一旦挣钱多了,敏跟父母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抱怨她寄回去的钱太少,而开始梦想着怎么花掉她的积蓄。他们想在附近的武穴城里买套价值十二万元的套房。她父亲还想饲养小龙虾,这个计划需要三到五万。去年他种棉花赔了钱,没有本金。敏把两个计划都否决了。“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挣到钱,”她教训父亲道。“你必须一步一步来。”

敏这么快就颠覆了家庭的权力结构,这在我看来非常不可思议。敏居然能远程遥控家里的事务了。她监控着父亲的购买计划,否决了他的商业计划,就因为寄回家的一万一千元让她获得了这样的权威。

像敏这样的农民工来自社会的最底层——如果他们在城里取得了成功,立刻就能一跃超过所有的家庭成员。很快,敏就开始积极指导弟妹的生活了。她向弟弟许诺,如果他在学校好好读书,暑假就带他到东莞来学英语。她的经济条件改善了,也改变了妹妹秀的命运。秀没考上高中。当初她的三个姐姐考学失败,都去念了中专,然后外出打工。但现在敏付得起额外的钱,秀就能上高中了——三年之后,她就会参加高考。

“你成绩怎么样?”敏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问妹妹。

“我不知道,”秀说。她很害羞。

“你知道我在外面打工,才能供你上学吗?”敏问道。“你得好好学,不能让我失望。”

“我知道,”妹妹回答说。“我会的。”

对姐姐的处境,敏的话也很有分量。桂敏的工作和恋情都不成功,她又回到东莞,在一家锻锤工厂工作。敏认为姐姐年纪太大了,不能太频繁地跳槽。“你得在一个地方待下来,有所发展,”敏对她说。

2006年夏天,敏回了一趟家。她给家里带了一台长虹彩电、DVD机,还有五千元钱。她给父亲买了一件价值八十元的衬衫。那是他生平最好的一件衬衫,敏在家期间,他一直都穿着。敏的父亲刚刚过了五十岁大寿,去算了个命。人家说他五十岁以后,运气会转好。多亏了二女儿,好运真的来了。

2007年春节,我回到了敏的村庄。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因为家里有人结婚。敏的一个叔叔,也是隔壁邻居,要跟一个住在几个村子之外的女孩结婚。他在遥远的乌鲁木齐——坐火车四十四小时——干建筑工,而女方则在三小时车程之外的武汉工厂里缝衣服。他们是去年经媒人介绍认识的,然后立刻就订婚了。接下来一年里,他们通过电话谈恋爱。在我看来,顺序刚好反了——你先订婚,然后才开始交往——但尽管如此,这仍是与现代方式达成妥协的结果,一对夫妇结婚前还可以相互了解。

我到的那天晚上,敏带我到隔壁去看那位叔叔。两年前,他家房子里的主卧还是一个空壳子,只有光秃秃的水泥地板。现在这个房间里铺上了瓷砖,塞满了家具:大衣橱,沙发,茶几。双人床上铺着粉红色床垫,上面用花哨的英文字母写着很大的Happiness(幸福)。床上方挂着表亲和未来新娘的影楼照片,新郎穿着象牙白的三件套燕尾服,新娘身着低胸礼服裙。

“她真漂亮!”敏赞美道。

“她明天就不会漂亮了,”她叔叔开玩笑说。

“你说什么哪!”敏说。“新娘子一辈子最美就是结婚这一天。”

尽管按照传统,儿子婚后应该跟妻子一起住在男方父母的家里,但敏的叔叔和新太太只能住几天,然后就得再出去工作。在中国的乡村里,遍布着数不清的像这样的房间,花了相当多的钱装修,配家具,然后注定一年到头大多数日子里都空着。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年轻男子一起出发去新娘家,扛着传统的藤编篮子去搬嫁妆。几个世纪以来,农民都用肩膀扛重物,但这些年轻人的工作生涯都是在城市里打工,多半在工厂里干。只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男子看起来挑竹扁担还算在行。新郎穿着蓝色条纹西装,漆皮皮鞋,还在一路拼命贬低自己未婚妻的长相。“等你今天见到她,”他对我说,“肯定会吓一跳。”敏和姐姐两个要陪伴新娘到新家里来。她们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乡村婚礼。

在新娘家里,邻居们挤在泥泞的院子里看热闹。主房间堆满了她的嫁妆,看起来就像是一场家用电器商场大甩卖:冰箱,空调,热水器,洗衣机,高清电视机,立体声音响,还有卡拉OK机。隔壁房间里,新娘坐在床上,头低垂着,母亲、祖母和姑姑姨妈们在一旁哀恸哭号——用这种传统仪式表示痛惜女儿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