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第2/4页)

不过,那是栋老房子,被外婆卖掉后,我就不晓得谁还有这样的房子。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套在脖子上的丝绳就像黄色的猫尾巴荡来荡去。怎么找都没有地方可以挂绳子,万分沮丧的我坐在母亲的床沿,把脖子上的丝绳束紧。

每次一束,就觉得耳朵发热,脸充血,手发软,然后会很自然地松开手,于是整个人没事。

我发现身体真是诡计多端,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让手松软,无法置它于死地。要是我能做主,一眨眼就能了结自己。

看来,我非得用仅存的理智来突袭身体不可,否则,它一定会把我关在这副蠢皮囊五十年,让我行尸走肉地活着。尽管我妈谨言慎行,但别人迟早会发现我早已精神错乱,届时他们一定会力劝她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治疗。

然而,我这种病是无药可医的。

我在药房超市里买了几本讨论变态心理学的书,然后把我的症状跟书中提到的情况做比较,果不其然,我的症状完全吻合最无望的病例。

现在我读得下的东西除了小道报纸,就只有变态心理学的书籍。上天仿佛给我留了一线生机,让我可以充分了解自己的病症,以找出最合适的终结方式。

上吊一事惨遭滑铁卢后,我怀疑是不是该打消轻生的念头,向医生俯首称臣,但这么一想,戈登大夫和他那间私人诊所的电击设备就浮现于我的脑海。一旦被关进去,他们就可以随时用那机器对付我。

我想,若真的去了那里,我妈、我弟和朋友们会每天来看我,希望我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但慢慢地,他们的探访次数愈来愈少,最后对我彻底绝望。随着年岁增长,他们一定会逐渐将我淡忘。

再说,他们的经济也会日趋拮据。

一开始他们会给我最好的医疗照顾,把钱投入戈登大夫之类的私人诊所,最后,钱财散尽,我被转到公立医院,跟几百个像我一样的人关在地下室的大笼子里。

越没康复的希望,就会被藏得愈远。

 

加亚掉头往岸上游。

我看着他在深度及颈的海水中慢慢地费力载浮。在卡其色沙滩和沿岸小绿波的衬托下,他那载浮载沉,时不时被海水切成两半的身躯,白皙得像条蠕虫。没多久,这只白色蠕虫完全离开绿波,爬上卡其色沙滩,隐没在其他数十只蠕虫当中,在海天之间游晃蠕动。

我的手划水,脚踢水,但我和蛋型礁岩的距离,并没比刚刚跟加亚在岸上观看时更近。

不久后我就发现,其实无须游到那么远的礁岩,因为到头来我的身体还是会找借口爬出水面,躺在阳光下休息,恢复体力后就游回去。

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当下溺死自己。

于是,我停下来。

我把双手搁在胸前,头埋入水中,双手拨水,往下潜。水压迫我的耳膜,也压迫我的心脏。我努力振臂往下潜,但不知不觉又被海水喷上水面,抛在阳光底下。周遭的世界闪闪发亮,仿佛布满了蓝、绿、黄的次等宝石。

我抹掉眼睛上的水。

我喘得像力气耗尽。一点儿力都没出,任自己漂浮在水面上。

然后,再次下潜,一次又一次,但每次都像软木塞浮出水面。

灰色礁岩嘲笑我这模样简直像套了救生圈,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我知道我被击败了。

只能打消死意,回头返岸。

 

我用手推车将花推过走廊,那些花儿点点头,像一群知书达理、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穿着这一身鼠尾草绿的志工制服,我觉得自己既蠢又多余,非但比不上穿白制服的医护人员,连穿褐色制服的清洁妇都比不上。当她们拿着拖把、提着盛装污水的桶子走过去,甚至瞧都不瞧我一眼。

如果有薪水,无论多微薄,起码都能算是一份工作,但我一整个早上推着推车分送杂志、糖果和花朵,最后换得的只有一顿免费午餐。

我妈说,对于那些成天自艾自怜的人来说,最好的药方就是去帮助比自己更可怜的人,所以我们的家庭医生泰瑞莎安排我到当地医院当志工。要在这医院当志工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女青年服务联盟的人都抢做这差事,不过我很幸运,这阵子她们很多人都度假去。

我希望被指派到重症病房,因为我觉得那儿的病人会看出我麻木呆滞的表情底下其实藏着一颗好心肠,并对我做的一切深表感激。可是志工的头头──她是我们教会里的社交名媛──瞟了我一眼后,说:“你去产科。”

于是,我搭电梯上三楼,到产科病房,跟护理长报到。她给了我一推车的花,要我把正确的花送到正确病房的正确床位上。

还没走到第一间病房,我就发现很多花垂头丧气,花瓣边缘枯竭,我心想,把一大束奄奄一息的花扔在刚生产完的女人面前,肯定会让她们很不舒服,所以,我把推车转个方向,推到走廊凹处的水槽边,将那些已枯死的花一一挑出来。

接着,也挑出奄奄一息的花。

放眼见不到垃圾桶,于是我把挑出来的花揉成一团,丢在白色深水槽的底部。这水槽感觉起来冷得像坟墓。我泛起微笑。医院的太平间一定像我这样,把尸体随手一扔。我这个弃花的小动作无啻呼应了医护人员较大的弃尸动作。

我打开第一个病房的门,拉着推车进去,几个护士吓得跳起来。若我记得没错,这个房间内有一些架子和药柜。我一头雾水。

“你要干吗?”其中一个护士凶巴巴地问我。她们几个看起来都一个样,我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我在分送花。”

刚刚说话的那个护士把手搭在我的肩膀,引导我走出病房,另一手熟练地拉着我的推车,然后猛地推开隔壁病房的门,欠身送我进去,然后径自走掉。

外头传来咯咯笑声,门关上后才没听见。

房里有六张床,每张床上都坐了一个女人,有的打毛线,有的翻阅杂志,有的上发卷,叽叽喳喳,就像鸟舍里的鹦鹉。

我以为她们会在睡觉,或者脸色苍白地静静躺着,这样一来我就能放轻步伐,自在地核对花瓶上的号码跟床铺编号。可是我还来不及辨明方位,就见一个活泼亮眼、三角尖脸的金发女人对我招手。

我走过去,把推车留在房间中央,但她比画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这才知道她要我把推车带过去。

我将一整车花束推到她旁边,露出很乐意为她效劳的笑容。

“喂,我的飞燕草呢?”病房另一头有个肌肉松垮的高大女人恶狠狠地质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