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二、文化变迁史(第2/4页)

明辉说:“我不想当那局长了。”

明耀望着从他面前最后走过去的一个连:“喂——三连长,以后在谷口都派上六哨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这训练谷!”明辉说:“我想每天在家陪着娘,可二哥不同意。”明耀盯看小弟明辉一会儿,用鼻子哼一下:“二哥早晚一天得听我的话。”“你这么忙,”明辉望着三哥的脸,“我走吧,就不在你这儿吃饭了。”明耀拍拍明辉的肩:“等三哥成功了,你想当军长了当军长,想当司令了当司令。”

从三哥的训练谷里走出来,明辉站在空旷的山脉上,看见身后的岭岭与梁梁,都在日光里发着黄灿灿的光,而那看不见隐藏在训练谷的三哥的军营里,正有一股隆隆的声音传过来。然而面前模糊的炸裂市,城里的楼光泛在天空中,像一片发亮的烟雾浸在天底下。站在这声音和楼光间,明辉猛地意识到,二哥和三哥中间有件事情将要发生了,且那事情大得和地震、火山爆发样。想到那事情的大,明辉脚下一软瘫,蹲着坐在了山脉上,像一只蚂蚁瘫在了象的脚下般,有泪从他的眼角流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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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去找嫂子朱颖谈说不做局长的事。在一个新兴市里做局长,有多少人为此大贿都愿意把老婆和女儿贿出去。可明辉,说不当就绝不当了。天大一桩事,不能和哥们说谈时,他想起嫂子朱颖来。想起他有很久没见嫂子了。上次见还是侄儿生日时,他给侄儿买了能变成房子的树,能变成粮食的花草棵,能孕生真的鸟雀飞向天空的塑料彩蛋儿。在那个嫂子精心做的一桌饭菜边,他一边和侄儿玩耍着,一边算着二哥自当了县长、市长有几年没回家。当算清从市政府回到老城炸裂街,步行也就四十分钟路,坐车也就十几分钟时,明辉有些愕然了,惊异在一个城市里,二哥几年间竟没有回家看过一次嫂子和侄儿。

“我去唤他回来吧?”明辉问嫂子。

“他会回来的,”嫂子笑笑说,“等他再回来,他不光会朝我跪下来,我不理他还会死在我面前。”说着嫂子朝门外那儿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落在小弟明辉的脸上去,“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嫂子会让你看到这一天。”

明辉不太明白嫂子在说啥,但他没有从嫂子的话里听出多少抱怨多少恨,反倒听出了一些深明大义的城府来,这就让明辉觉出嫂子的绝世不凡了。觉出嫂子那挂在脸上的笑,深奥神秘、不可捉摸,又无可从那笑里挑剔出一些啥。原先嫂子和二哥一道拼天下,一块让炸裂富起来。一块让炸裂这个落果似的小野村,变为管着几个自然村的村委会,变成乡镇变成县。到今天,又变成一个新兴蓬勃的炸裂市。可嫂子怀孕了。嫂子为二哥生了孩子后,说不出门也就很少见她出门了。说守在家里育养侄儿就恒心育养了。说到底,嫂子是风火过的人,是怀孕这个城市的女人呢,经过的世事和见过的大世面,比市长二哥一点都不差。明辉去和嫂子商量不做局长的事,也去看日渐长大的小侄儿。他又到市百货大厦给侄儿买了许多小玩具。买了苹果树上结的梨和柿子树结的枣,还有一棵外国的棕色巧克力树,只要让那树在日光下面晒一会儿,巧克力豆就会结在枝叶上,你尽可以去那树上摘那巧克力的果子吃。买了塑料的马匹、马厩和草场,你让马匹在那草场走一走,马的肚子就大了,草场的绿草就少了。当吃饱的白马回到马厩卧下来,过一会儿,它就会生出小马驹。再过一会儿,马驹长大了,又要吃草又要生出新的马驹来。几天后,你家就变成牧场、农场了。你就成了农场主。

明辉提着这些玩具朝着嫂子家里走。

到原来是村委会、后来是企业大楼、现在是幼儿园的门前时,看见很多家长正朝那大门里边送孩子。他在那门口站了站,没有看见嫂子和侄儿,就往嫂子家里走去了。幼儿园是二哥为了让侄儿进园方便,特意下文把企业大楼一夜拆掉,请丹麦人设计建下的幼儿园。幼儿园所有的房屋墙壁和墙顶,都是欢快的色彩和图案,像丹麦的一个小城样。明辉从那小城前边走过去,看见所有落在上边的鸽子也都是红黄相间的彩色鸽。真鸽子也和假的样。假的也和真的样。可他对这些真假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奇怪和异样,只是看看就朝嫂子家里去。嫂子当年盖的炸裂最堂皇的三层楼,现在和市里那些现代建筑与仿欧别墅比起来,显得陈腐而老气。可在那仅有二十来年历史的大门口,门楼的左上方,钉着一个黄铜牌,牌上写着“市重点文物”一行字。有这字,楼和院子就显着高贵了,不同凡俗了。炸裂老街是新市炸裂的老城街,所有的墙砖树木都是历史和文物。而在这文物中,孔家的老房和嫂子家的楼,则是珍物中的物,高贵中的贵,是多少年后名人的故居和博物馆。所以嫂子就一直住在这老街上,一如和娘蹲守着孔家老宅样,嫂子在守着由她经营盖起的朱家楼。

按了门铃儿。

又按了门铃儿。

终于出来一个开门的人。门一闪,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穿着又薄又透的纱上衣,短裙短到大腿的根部间,那玉白的大腿和周正的脸盘、挑逗的五官,还有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和口红,让明辉惊一下,朝后退半步,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可那个满是风流韵气的女孩儿,见了明辉也朝后退了小半步,继而才朝他笑了笑。

“你找谁?”她问他。

“进来吧。”她又说。

他进去她在他身后关了门,像主人一样领着明辉朝嫂子的楼屋客厅走。到那儿,才看见嫂子站在客厅正中央,面前坐了一排和那姑娘的穿戴、妆画都一样的姑娘群。她们看见明辉全都惊奇地望着他,所有的目光都是勾的和诱的,都是热烫如火的,像终于等来了一个如意男人样,像要用目光把他吞掉和烧着样。明辉站在屋门口,额门上被姑娘们盯出了一层汗,手里提的东西朝下滑一下,他慌忙又抓住那一兜兜的玩具袋绳儿,让目光去找侄儿在哪儿。

“去了幼儿园。”嫂子接了明辉提的东西后,又对那些姑娘们说,“这是我兄弟——你们先到楼上去。”

那些姑娘们就都把目光从明辉脸上不舍不舍地收回去,笑着嘀咕着,朝楼上跑走了。脚步在楼梯上如敲着响的鼓。有个姑娘的红色高跟鞋,走着走着从脚上掉下来,还有百元、百元的票子从那鞋里落出来。她回身捡钱捡鞋时,从那一群姑娘嘴里、脸上、浑身爆出来的笑,瀑布样沿着楼梯一级一级朝下跌,直到嫂子朝那些姑娘们瞪了一眼睛,她们才都收笑不见了。不见了,嫂子才又回过头来说:“进来呀——她们都是我女子技校的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