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她身边(第4/5页)

“这是什么破广告语啊,谁想出来的?”我说,“难道不是淑女就不戴胸罩了吗?”

“你神经病,”于小齐说,“这是我想出来的!他们想了很多,人家商场都不满意,后来我想了几条,商场觉得挺好的,就用了一个。要不是这条广告语,哪里轮得到我来画广告牌啊?喂,真的很糟糕吗?”

“嗯,现在看看这个广告语还不错,很有深度。”

“反正只要客户喜欢就好。”她说,“帮我把梯子扛进去吧,劳驾。”

我扛着梯子,她带着我进了商场,从一个楼道下了地下室。里面还挺大的,特别阴凉,我以前从来没去过。她说:“这里是仓库。”

她带我绕了几个弯,在日光灯幽微的角落里,四周都是破箩筐和烂布头,还有一辆支离破碎的自行车,积着很厚的尘灰。她说:“你就放这里吧,商场里的人会来拿的。”说完把油漆桶和刷子一并扔在地上。我放下梯子,沿着地下室走廊兜进去,那里面就是仓库了,挂着“闲人止步”的牌子。

于小齐说:“喂,有烟吗?”

“你要抽烟?”

她笑笑,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摆了摆,说:“不要告诉我爸爸。”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牡丹,弹出一根,她很熟练地叼在嘴角,我给她点上火,顺便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我看见墙上写着:仓库重地,严禁烟火。我看见这种招牌基本上无动于衷,反正它也不会爆炸,最多燃烧而已,撒泡尿就可以灭火。

于小齐说:“这儿还挺凉快的。”她一屁股坐在一个纸箱上,脱下帽子,说,“我真累坏了。”

那一瞬间我有点难过,想起莲子羹。好像是她站在深渊前,而我竟先于她走向万劫不复。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以便让她可以平视到我。隔着一条过道,我和她对望着,这距离太近,可是幽暗的过道并不是可以轻易穿越的。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手臂交织成的盆中,两侧的头发缓缓滑落,遮住了脸。香烟在她手指上静静地燃烧,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看着烟缕说:“你发现没有,香烟点着的时候,烟是蓝色的,如果吸进肺里再吐出来,就是白色的。”

她说:“我把蓝色都留在身体里了。”

我说:“是不是真的很累啊?等会儿我请你吃冷饮。”

她摇摇头,说:“下个礼拜就要开学了,你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学校会分配实习单位的,肯定是家化工厂喽,去做工人。”

“做工人很苦的。”

“反正就混着吧。”

“你会修仪表?”

“不会,我们学校出来的学生,狗屁不通的,啥都不会修。”

她缓缓地张开嘴,一团烟雾从她嘴里飘出来,像墨汁在水中洇开那样变幻着形状,升过她的脸,在头顶上骤然消散。她说:“我初中毕业以后也去工厂干过几天,是玩具厂,很苦的。我在流水线上做玩具。那种长绒毛的狗熊,特别可爱,抱在脸上很痒的。厂里管得特别严,上班连厕所都不给我去,我他妈差点在车间里出糗,太倒霉了。”

“哎,说脏话,还挺溜的。”

“妈的,”她嗤地笑了,“你说可气吧?几十个人的车间,管得比劳教所还严。有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做工头,不许吃东西,不许讲话,上厕所要打报告。车间里连扇窗都没有,早上天色刚亮走进去,夜里下班出来,天都黑了。我干了一个月就不想干了,他们连工资都没结给我。后来我想想啊,还是去美工技校读书吧。我知道这个学校很差,可是总比做工人好。”她仰起头,对着半空中吹出一缕白烟,说:“刚读技校的时候根本不会画画,连线条都画不好,我是走后门进去的,没基础。读了半个学期我才学会画立方体,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画素描,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画。”

“你已经画得挺好了,我穿着短裤,你都能把我屁股画出来。”我恬不知耻地说。

“靠,你这是在表扬我吗?”她说,“我呀,特别喜欢梵高,还有莫奈。起初看梵高的画,我根本看不懂,他那些星空和麦田,画得好奇怪啊。后来我爸爸说,要眯着眼睛去看星空,死命地看,看得眼泪都出来了,就会有梵高的效果。我照着他说的做,果然没错!”

“你爸爸是挺神奇的,有时好像什么都不懂,有时又好像什么都懂。”我说,“我要是这么死命地看着你,看得眼泪出来了,你会不会也变成梵高的作品啊?”

“你真逗!”

她忽然站起来,把棒球帽反戴在头上,问我:“这样好看吗?”

“像个外国小混混。”

“曾园说很帅。”她对着一块积满灰尘的玻璃摆了个造型,双手叉腰,微微昂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她说:“这样算是很帅了吧?”

我说:“不能叉腰,叉腰有点不着调。你得学曾园,把大拇指插在裤兜里,最好把肩膀也耸起来。”

她依样作了一遍,看着玻璃中的自己,笑着说:“这倒是真的像曾园了。”她把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踩得扁平,又向我要了一根,斜叼在嘴里说:“这样子是不是很像少女帮?”

“不像不像,倒像个油漆工了。”

“油漆工是这样的。”她把香烟夹在耳朵后面。

“这就更像了。”

她继续看着玻璃中的自己,我也在玻璃中。她说:“你知道吗,我特别羡慕曾园。”

“为什么?”

“嗯,人生观不一样。”

我说:“曾园也就是家里有钱吧,没什么的。”

她说:“不是的,不是钱的问题。我喜欢她那种做错了事情也无所谓的样子。我就不行,我老觉得自己在一条死路上往前跑,要是发现自己错了,那就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

我说:“那还是因为曾园家里有钱啊。”

于小齐说:“不是的,你不懂。”

那天坐在地下室里,我对她说,我很无知,不知人,不知己,也不知这个世界。这样下去很麻烦,就像一个关在地下室的人,把日光误认为是白昼,把日光灯照不到的地方误认为是黑夜,这都不对。黑夜和白昼我都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忍受地下室的光线,那种感觉会使人绝望,一辈子都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