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们都是残废(第2/4页)

我说:“没有啦,我这个社会渣滓。”老丁说:“你要是努力一点,将来还是会有出息的。”我说:“我谢谢你抬举。”老丁说:“前阵子我还以为,小齐会和你谈朋友。”我说:“别提了,我白挨了你老婆一顿臭骂,压根没这件事。”

我把茶杯端给他,他喝了口水,接着问我:“小齐为什么不和你谈恋爱?”

我说:“实话告诉你吧,她有新男友了,是大学生,就那个纺织学院的。”

老丁说:“噢?这不错啊。大学生?”

我听了这话有点生气,自尊心受挫,说:“你别以为大学生就是知识分子,那个人很粗鲁的,比我还粗鲁。”

老丁说:“再粗鲁也是大学生,文化底子还是有的。要我也是选大学生,不会选你。”

我说:“我社会渣滓嘛。”

老丁抱歉地说:“不要这么说,你们都还年轻。刚才那句话,我是开玩笑的。”

我不会对他发飙,他都心脏病了,讲话有气无力,随时都可能挂掉。我说:“我觉得,年轻根本不是优点,而是……是一种残疾。”

“为什么会这么说?”

“年轻的时候老是被人欺负,跟残疾人一样,别人抽你一个耳光,你只好哭着回家,没劲。不过老了也没劲,也被人欺负。你说,到底怎么样才能不像个残疾人呢?”

老丁说:“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你不是在嘲笑我。”

“不会的啦,我们同病相怜吧。”

这时我看了看他的床头柜,冷冷清清的,别人住医院,床头都有很多水果,甚至还有鲜花的。那个年代送鲜花还很少见,也不懂规矩,送一束菊花的都有,要是在外国就被人砍死了。老丁的床头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束阳光照着,代替了那些礼物。我有点惭愧,身上没几个钱了,不然也该给他带点水果之类的。

我说:“老头,这次你和死神之间的赛跑又赢啦,你运气真好。”

老丁说,这次的运气好到家了,下班回家,在楼梯上忽然发病了,一脑袋磕在三楼人家的门铃上,里面的人一开门,发现他歪倒在地上,赶紧叫救护车。要是脑袋没磕在门铃上,要是那户人家家里没人,他就可能救不回来了。我说:“别让你老婆总在青海找石油了,也该尽尽人妻之道了。”老丁说:“她可能明年就调到上海,这样可以经常见面。”

那天我就在他病房里坐着,他精神不错,起初话也挺多的,后来有点讲不动了。我正打算告辞,外面走进来一个黑皮肤、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年龄和我相仿,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还有两个王八。他一进门,老丁的精神又来了,说:“李翔来了。”

那个人叫李翔,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他说话有点害羞,而且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我私下里就喊他残废。其实他很健康,但我看见这种文质彬彬的乡下小哥,觉得有点受不了,残废这个绰号挺适合他的。

他从莫镇来。

那个小镇我听老丁说起过,他就是莫镇人,少年时代生活在那里,后来考上了戴城的中专,就从乡下上来了。他写了很多关于莫镇的散文。那里风景优美,古色古香,出产枇杷和橘子,还有著名的太湖三白,白鱼白虾和银鱼。镇后面有一座山,是个坟场,葬着很多人,其中以戴城人和上海人居多。过了坟场就是太湖,他小时候经常在太湖里游泳。这都是从他的散文中读到的。

那年暑假,在于小齐家里,她曾经拿出一张江苏省地图,用铅笔在某一点上戳了个洞,说:“这里就是莫镇。”地图上没有标出小镇的具体位置,她说要在戴城地图上才能找到这个地方。她还说,自己童年时代就生活在莫镇,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这是一个冷冷清清的小镇,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世界上。一个镇子的人,守着后面满山的阴魂。她说她不像老丁那样热爱家乡,她不喜欢莫镇,因为太孤独了,没有一点希望,好像遭受了遗弃。每次她看到山上漫布的墓碑,白惨惨的,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残废也是从莫镇来的。他喊老丁为“丁老师”,我一时没搞明白,问他:“你是化工技校的?”残废说:“不是,丁老师是我写作的老师,他经常指点我的散文。”我一听差点又要嘲笑老丁,后来想想他是个病人,就忍住了。残废对老丁说:“我打电话到学校找你,说你又住医院了,我赶过来看你。”说完把水果和王八都放在了床头柜上。老丁说:“水果我收下了,这老鳖我不能生吃,也没人给我烧,你还是带回去吧。”残废说:“小齐没回来看你?”老丁说:“小齐还在上海,不知道这件事。你们先别告诉她。”我和残废一起说:“噢。”

残废说:“老鳖既然带来了,要是再拿回去,我爸爸会说我的。”他又对我说:“你家里可以代办着烹调一下吗?或炖或煮都可以。”我听他说话不文不白的,挺好玩,就说:“没问题,我让我奶奶烧。”残废说:“那太感谢了。”

后来残废说:“我听小齐说起过你的。”

我问他:“你也认识于小齐?”

残废说:“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装模作样地说:“噢。”

老丁和残废寒暄了几句,谈谈莫镇,又谈谈戴城。我听出来了,残废全家都认识老丁,在莫镇的时候他们住在一条街上。残废受了老订的熏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经常写点散文什么的。老丁作为戴城小有名气的散文家,县级市的培根,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栽培文学苗子的机会。他他妈的还曾经想栽培我呢,可惜我不争气。我看得出,老丁很喜欢残废,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残废坐了一会儿,护士进来赶人了,说主任医师要来会诊,让我们回家。老丁对我说:“小路,你送送李翔,他不大认识路。带他去吃顿晚饭,饭钱我给你,把他送到长途汽车站。”他给了我五十块钱。我说没问题,就拎着王八,带着残废,离开了医院。

路上我问残废:“你从小就认识于小齐的?”

“是啊。”残废说,“以前她叫丁小齐,小时候她住在莫镇爷爷奶奶家里,我是他们家的邻居,住在一条街上。后来她读小学才来戴城的,我们一直有通信。她放假还经常回莫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