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4/6页)

“他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人,他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的,跌坏了脊椎,那以后再也没有恢复过。”

留川没有注意到蓑衣人的话,他正在想一些说不出的,比较遥远、抽象的事,他像往常想这类事的时候一样,心神十分涣散,以致根本没有觉察对方是什么时候离去的。邮差后来还来过几次,询问关于那一大包报纸的情况,留川不回答他,东拉西扯说些别的事。每当留川快要将这事遗忘,他又跑来提醒一下,搞得留川把这事当成个心病。他终于忍不住向蓑衣人抱怨起这件事来。他问蓑衣人这个邮差是否有个住处,蓑衣人说当然有,不过现在他不能告诉留川,因为告诉了也没有用的。

“你注意过他的单车的后胎了吗?”他盯着留川问。

“没有。”

“你太大意了啊,很多重要的问题你都没注意到。”

“是这样,我一直忽视身边的小问题。”

有很久,蓑衣人不再编什么激动人心的故事了,他们之间说些平淡的话,有点像完成任务似的。这一天,留川有点心烦,就走到那一片油菜地里去。走着走着,竟意外地发现了那一年追野鸡扔下的木桶。追野鸡的过程他记不清了,于是坐下来回忆,回忆了好久还是回忆不出来,只好看着木桶出神。邮差单车的后胎,似乎是普通的后胎,所以他才忽视了,他总是忽视普通的事,于是万般烦恼滋生起来,正是这个弱点使他当年找不到自己随手扔下的木桶,于是又卷进更大的麻烦,为什么他就不能,比如说,坐下来抽一支烟,然后东看西看的,或躺在那里看蜜蜂呢?就是再打一次瞌睡也行嘛!也许再打一次瞌睡,醒来后回村看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象了。邮差是他生活中的祸根,本来他已经把过去抛之脑后了,可他又来提醒他,翻老帐,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他送来的报纸,留川看也没看,就塞到床底下去了,大概现在已经霉坏了。为什么要看呢?他早就什么都不看了,就是蓑衣人,也早就不再对他谈论什么了。虽然没有看,可又老在担心着,怕邮差来追问,但愿邮差将他放过。可那人偏不放过,隔一阵又来询问,玩游戏似的。

留川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个三岁的幼童,在故乡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他甚至猫着腰,在菜地里挖起蚯蚓来。抬起头来,满眼都是蓝天白云,还有一只鹰,像飞机一样平稳。“这里就是我的住处!”他边挖蚯蚓边说,几缕雪白的乱云从头顶飞驰而过。留川的背上出了汗,他很满意地直起腰,走了几步,果真有种归家的感觉。

父亲弥留之际对这间卧房究竟作了什么样的描述呢?这个疑问就如石沉大海,蓑衣人从此闭口不提它了。留川努力回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只记得他当时伸手摸了摸这张架子床,动作十分僵硬。现在留川站在油菜地里,却分明闻见了卧房里那股微微的烟味,虽然他和父亲都不抽烟。这是否就是父亲描述的“异味”呢?他在房里的时候从未闻到过,那是因为他的躯体已渗透了这种味道,而这是否就是垂危的父亲闻到的气味,留川觉得这种事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不想瞎猜下去了。

父亲一定是不甘心,在弥留之际都还要留下话,扰乱他的生活。经他一说,留川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味越来越重,终于体会到了“住处”这两个字的分量。比如此刻,他一凝神,就看见了皮肤下的血管。父亲是否真的描述过那间卧房,他也已无法判断。从此以后,他会经常地、不由自主地闻到身上的气味,仅此而已。父亲留下的,是一个永恒的谜,当他站在金黄的油菜地里时,就感到接近了谜的边缘,同时也感到,离那谜的中心,还有无限遥远的路程。

当不知是谁种的,无边无际的油菜开花时,他又意外地发现了当年那只受伤的野鸡匍伏的地点。多年后的今天,他不禁纳闷起来:这渺无人迹的地方,谁在这里种下这些油菜呢?他时常来此地,却总是熟视无睹,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大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奇迹,他也不相信幽灵,但这片油菜长得如此茂盛,年年开花又谢花,他却从未寻找过种菜的人!很久以来,这一带就没有人迹了,会不会是蓑衣人种的呢?也许蓑衣人假装每天来往于他和父亲之间,实际上却在侍弄这片菜地?他不是声称就住在附近吗?别的人,谁又还能有这种便利呢?油菜地早就有了,留川从小就看见,这就是说,蓑衣人一直住在此地,注视着他,而他从没注视过他。由于无法搞清的原因,这地方只剩下两个人,蓑衣人便从人群中走出来,赤裸裸地出现在留川的面前了。他不停地带给他那些也许是编出来的、麻醉人的消息,使得留川服服帖帖地依赖起他来。

蓑衣人倾听着留川那些断断续续、古里八怪的猜测,既不表示认同,也不表示否定,只是追问留川他的蓑衣到哪里去了。留川说扔在猪圈里了,因为气味太重。

“那是你父亲身上的气味,我每次来你这里之前,都要在他的房间里停留,你怎能嫌弃他的气味?再说从前你与他同居一室,他就没有气味?”

留川当然不知道从前父亲的气味是什么样的,通常他对这类事总是忽视的,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在眼前这个怪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他的脑袋成了完全的空白,眼前金灿灿的油菜花也苍白了。

有些人,他是无法与之争辩什么的。现在他又感到自己离那谜的中心,是越来越远了,他为什么要寻找答案呢?父亲的离弃,会不会是一种最直接的转嫁的方式呢?更可能的是,父亲从未想过转嫁的事,只是将他彻底忘记了,正如现在他也忘记了他。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房间里的异味,那是蓑衣人将这定为父亲的体味的。也许,此刻他正从那个谜的中心朝一个相反的方向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关于谜的一切完全消失。

留川停留在三岁孩童的幻想中,在故乡的土地上沐浴着阳光,在菜地里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比如采集马齿苋,挖蚯蚓。他需要活动,让棉袍子里日渐枯槁的身体出汗。他仰起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立刻感到一片金黄的火焰烧灼着他的手指。他松开手,蓦地一回头,看见青年时代的父亲背对着他站在菜地那一边,正在擤鼻子,一边擤一边狠狠地朝地上吐痰。留川吃了一惊,掉头便跑,汗流浃背地跑回了家。

“幻觉越来越多了。”他抱怨道。

“这很自然,”蓑衣人说,“慢慢的,你就进入了老年,一切人为的区分都会消失,你习惯了之后,就不会这么慌张了。你的父亲,在弥留之际打破了一切界限,但他无法像你这样从容,他死得太仓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