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埋(第2/3页)

不久叔叔就把他儿子一家人撵出去了。婶婶哭哭啼啼,儿媳站在门口赌咒发誓,说他们永远不进这个家门了。叔叔冲了出来,一只脚上的拖鞋都掉了,指着儿子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说出“家贼难防”这样难听的话来,他那种样子就像个老无赖。

然而令人想不通的是,叔叔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财产。他随随便便地将婶婶为他买的皮大衣扔进澡盆,弄得污浊不堪。他还将录音机放在厕所的地上,说是听音乐,后来又忘记了,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冲在录音机上,结果那台录音机报废了。他对婶婶说自己以前是蠢得要死,将一些东西看得那么重要,日日背包袱。

当我到他家去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来与我握手,好像我是初次见面的客人。

婶婶迅速地苍老了,眼里的神情空空洞洞,记性也越来越差。家里的摆设有些凌乱,上面落满了灰尘,凄凉的晚景已经显了出来,她似乎是认命了。她对我说,要是那一回让叔叔拿走金表,不和他争吵,现在一定要好得多。她这个人,往往事后聪明,对生活的前景从不做任何规划,怎么斗得过像叔叔这样深奥的人呢?说到这里,她觉得漏了嘴,赶紧又补充说,她可不是要与叔叔斗,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她只是要保护他。

“你说他挖了一个坑?”她忽然问我,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将自己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掩埋,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倒宁愿他是那种样子,那才可以理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将东西全挖出来扔在家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翻脸不认人,还一味胡闹,像个老怪物。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能这样?你说说看看?”

她的神气苦恼已极,她面临极大的难题,可是我安慰不了她,只能沉默。

“你好啊,青年团员!”叔叔走过来对我说,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竖立着,有点奇特。

最近他总是叫我青年团员,我告诉他我已经40岁了,他就惊奇地大呼小叫起来,说:

“真有这么快吗?真是光阴似箭啊!不久前你还光屁股呢。我可知道你本性难改,你到这里来瞄这瞄那的,是不是想搞点东西走呢?”

婶婶一脸凄苦的样子,巴不得他马上走开,他偏不走,反倒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了,说是要与我谈谈心。

“这个小伙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与我们做邻居也有十几年了吧?那个时候他光着屁股到处乱钻,时常遭到我的痛打……”

“他是你的侄儿。”婶婶冷冷地打断他,“别装模作样了。”

“你并没有打我,相反,你时常让我坐在你肩膀上‘骑高马’,我很喜欢你。”我轻蔑地看着他的眼睛。

“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了?说出话来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商量什么呢?说到底,你还不是想来这里搞点什么东西走!”他忿忿地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看见了吧,他就是这个样,他使我没脸见人了!”婶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偷看叔叔在那边房里有些什么动静。

我对婶婶说,叔叔也许是精神分裂症,最好请医生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他还有老年痴呆病什么的,他的行为太不对头了,让人担心。我说这个话时,自己并不很自信,隐隐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哪个环节出了毛病,为什么出毛病的就一定是叔叔呢?婶婶听了我的建议,立刻止了哭,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忽然,她看了我一眼,那眼光使得我全身颤抖起来。

“我走了。”我讪讪地站起来说。

婶婶板着一副脸看也不看我。

她一定在心底里把我看作十足的小人了!我垂头丧气,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踏入这块是非之地。是的,我必须将叔叔从我的心底里抹掉,我不想再扮演小丑了。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婶婶一直在夸张自己的情感,这类女人就爱这样,这样做使她满足,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

我还是经常在街上遇见叔叔,现在他一点都不躲闪了,看也不看你就直冲过去。有时我想,也可能是他的眼睛越发近视得厉害了吧。倒是婶婶,见了我总是躲开,我知道她是对我怀恨在心。人就是这样,想做好事反而招人怨恨,倒不如一开始就冷冷冰冰,漠不相干。

有一天,我这位叔叔与他儿子打起来了。叔叔揪住儿子的胸口,儿子一推,将老头子推出老远,叔叔又冲上去要扇他耳光,儿子不愿伤害他,就撒开腿逃跑,叔叔在街上追出好远好远,白发在冷风中飘扬。最后他站住了,破口大骂,拳头捏得紧紧的,朝着儿子跑掉的方向扬了又扬,俨然一位老英雄。我听围观的人说,儿子只是做礼节性的拜访,要与父母保持联系,叔叔便不放他进去,大喊大叫,说家里来了贼。后来还是婶婶开的门,儿子才进了屋,叔叔又在家中指桑骂槐,寻衅闹事,儿子气不过,顶了他一句,他就操起一根棍子来打儿子,没想到打到了冲过来保护儿子的婶婶身上,这下三个人都气得发疯,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在这场斗殴中,叔叔脸上受了轻伤,是他自己没站稳,撞到了桌子角上,额上起了个包,出了点血。而婶婶,挨了叔叔那一棍子,一条左腿跛了好多天。

就在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管叔叔家的事之后,一次我去郊外办事,碰巧经过那片树林,我忽然看到叔叔在我的前方行走,他似乎摔了一跤,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老迈不堪的模样。他正走进树林,朝那片坟地走去。出于好奇我偷偷地尾随在他后面。

叔叔走走停停,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在坟茔间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我看见过的那个坑那里。

我在林子边上看着他,只见他一锄一锄地挖下去,似乎是将原来的那个坑扩大。挖一阵,他又用箢箕将挖下的泥土装好,从坑里往外提,那是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的鞋陷在泥巴里面,手上好像也打起了泡,因为我看到他不断往手心里吐唾沫。劳动了一阵,他累了,从坑里爬上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想心事。天上有乌鸦飞过,“哇——哇”地怪叫。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悯,我走到叔叔身边去,将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脸上显出轻视的表情说道:

“啊,是青年团员!你总是不放过我。这个地方,离家并不远,可是你要少来,来了就回不了家了。嘿,我说错了,回不了家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说说看,这个坑的大小式样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还在装样子,装给自己看。我也知道这不好,也没什么用,可就是改不了老脾气。现在既然你偷看到了,我的好戏也就收场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