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第3/4页)

父亲颤巍巍地从方凳上下来,皱着眉头认真地对我说:

“我要在这地方挂一个记事本,也可以说是一个帐本,好让大家心中有数。如姝啊,你是很会算帐的,你当然知道,我退休这些年,钱都交给了你们,可是我实际上消费了多少呢?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出门,除了吃饭没有任何消费,最近饭也吃得少了,而你还告诉我家里入不敷出,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套衣服——”说到这里他用力揪了揪内衣的前襟,“这套衣服是我所有的衣服里面最好的了。你们认为我不出门,就不用给我做外衣了,这类问题你们连想都没想过,我那两套外衣还是十五年前你们祖母在世时给我做的呢!”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完全被击垮了,眼里闪着狂乱的光四处张望,我在寻找二哥,可是这滑头早溜得无影无踪了。父亲的一只手高高地举着锤子,像是准备打架的姿势。

“爸爸!爸爸!您在说些什么啊!”我的喊声带哭腔。

“如姝,你帮我将那个帐本挂到那个钉子上去。”他的声音镇定、有力。

“我不。”我后退了几步,绝望地瞪着他,“父亲,您不要强人所难啊。”

“那好,我自己来干。”

于是他转身回到房里,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黑皮本,那本子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他进房间时,我注意到他房里所有那些旧书信全不见了。地板扫得干干净净,连床底下都是空空的。他走出来,重又摇摇晃晃地爬上方凳,因为本子上的细麻绳缠在一起,他弄了半天才将绳子理好,挂在了钉子上。这期间凳子一直在“嘎嘎”地摇个不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事先将它放平。他的整个行动给我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就像箭在弦上。

那黑皮本里记录了一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姊妹心照不宣地认为,既然父亲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来羞辱我们大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不理。完全不理是不是就安心了呢?我观察了他们四个人,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烦躁不安。每当父亲在中午当我们的面,踏上摇摇晃晃的方凳,将黑皮本取下来,拿进他房里去,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人忍不住要说:“瞧,他又来这一套了。”说话的人似乎口气很轻蔑,手却发着抖。一会儿,我们大家就垂下眼,一个接一个地溜掉了。

那天我已经睡下了,还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大妹泥姝却来敲门。当时我看了看钟,已是凌晨两点。泥姝黑着脸,烦躁地用小手指挖着耳朵,她踌躇了半天才说:

“刚才下雨了,我突然想起衣服放在院子里还没收,就跑到院子里,这时我看见父亲房里灯亮着,窗前站了一个人,显然不是父亲,因为他的个子比父亲高了好多。他是谁呢?竟然有人半夜来访问父亲,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吗?我越想越不放心,就往父亲的房里跑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奇怪的是房里竟然只有父亲一人!真的,我每个角落都看遍了,或许他从那张门跑到过道里去了,我不敢追到过道里去,怕父亲生气。父亲的那张脸在白炽灯下有些吓人,他一直在‘嘿嘿’地笑,我拿不准他是生气还是高兴,就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院子里,这时雨已经停了,衣服也已被淋湿,用不着收了。回到房里,我越想越不对头,这才找你来了。对于这事你怎么看?”

泥姝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疲倦不堪,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稀里糊涂地往我床上一倒,扯过我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泥姝的消息并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可是经她一说,我瞌睡全无了。深更半夜的开着灯也不是很好,我就把灯关了,坐在黑暗里熬时间。朦胧中似乎听见走廊里有些响动,一清醒又发现其实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是一些幻觉。其间我还开了两次门,朝过道尽头的父亲房里看,我看见他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泥姝到天明才爬起来,揉着眼睛说道:

“父亲这老鲨鱼,亏他想得出来啊。我刚才一直在梦里和他辩论,是关于那封丢失的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的喉咙都嚷得嘶哑了,现在直冒火。”泥姝平时总在背后叫父亲“鲨鱼”。

“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游荡了,下点雨你也神经过敏起来,衣服又有什么要紧呢,随它去吧。”

“你又在说大话了。”她笑起来,弯下腰去系鞋带。“我也常常试图不管闲事,结果总不如人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的,把父亲想成这屋里的一只老蜘蛛,到处都是他织的网,一抬头,一伸手就碰到了。”

她穿好鞋,蹦了几蹦就出去了。

我竭力回忆,父亲是从哪一天起在家中形成这种统治地位的。这似乎是不久前才开始的事,又似乎很早很早,说不定当我还在摇篮里就开始了。越回忆,那界限就越模糊,终于完全没有把握了。表面上,他是不知不觉地、自愿地退出生活了,现在看来他是以退为进。我还记得我刚成年时,有一天到他的房里去,看见他正用一面放大镜看墙跟的水迹,他猫着腰,看得十分认真。

“如姝,”他对我说,“这样一堵陈年老墙,什么情况全经历过了,我总想发现点线索,这种想法不算过分吧?”

“当然哪——”我犹犹豫豫地说,“这算不了什么。”

“好,好女儿。你将来会抱怨的,你太注重细节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果真知道他的真实用意吗?完全有可能他是在放烟幕弹,转移我的注意力。所以更恰当的是,将他的话理解为一种永久的拒绝,这样就杜绝了无用的幻想。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意思也许是什么都要瞒着我。还有,当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句话时,是不是他的一种调侃的方式呢?或者他还有更长远的计划,因而撒下诱饵,等待鱼儿上钩?一等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真有耐心啊。现在鱼儿已经上钩了,他内心应该有一种喜悦,我却看见他在亢奋中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来他给自己制造的喜悦是神经的毒药,弄得他夜里根本无法入睡了。

更早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大约七八岁,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他和祖母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他们在议论一个刚刚死掉的街坊,两人神情十分严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传染病,一时治不好,又会传染给你们,那该怎么办?”祖母问。

我记得她当时是用肥胖的双臂拢着我,慈祥地说出这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