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第3/10页)

房繁邀了母亲去调查会的行踪,她们要跟踪她,找到她的住所。会一出她们的家门她俩就尾随而去,远远地盯她的梢。会走得很快,所以一会儿她俩就气喘吁吁了。中午时分会从一栋楼房的楼梯上去了,房繁和母亲也连忙跟了上去。

“这是我原先的同事老袁家嘛。”母亲悄悄地对房繁说,“难道会竟是她的女儿?不对,她只有个儿子。”

会在老袁家大声说话,老袁也在大声说话。她们似乎是在讨论一桩买卖,会正在与老袁讨价还价。老袁很生气,说会“不顾交情,不要面子”。这些话都被房繁和母亲听见了。

“你真是寸步不让呢!”老袁的声音。

“我还欠着很多人的账呢!难道你不明白吗?”会厉声说。

谈完买卖,老袁请会吃饭,会吃完饭就下楼了,房繁和母亲连忙躲在隐蔽处。后来会又到了一家人家,这家也是房繁家的熟人。会又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好像故意说给门外的人听似的。开始他们的谈话很含糊,房繁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们的意思,于是开始走神,正在走神之际,忽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房子里面还是在谈买卖上的事,只不过会是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讨价还价。那位熟人也很生气,不住地朝地上吐唾沫,敲桌子,还骂会是个“吃人肉的高利贷”。

会出门时,已是下午两点,母亲和房繁饿得头昏眼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会轻轻巧巧地跳上一辆交通车,消失在马路尽头。

在面馆吃了面,房繁提议回转去盘问她们那位熟人,看能否搞清会的行踪。

一提起会,熟人还是气呼呼的。接着他脸上出现怀疑的表情,盯住她俩看了又看。

“你们真的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他皱着眉头说。

房繁和母亲表示确实如此。

“这不可能。”他断然一挥手,“这种事,不可能。”

“她是我们的老街坊。”房繁提示道。

“老街坊?不可能。”

“你总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房繁又提示。

“我?不可能。我没想过这种事。为什么要去调查这种人呢?我考虑的是买卖上的利益。她是个高利贷,就是这么回事。”

房繁和母亲从这个熟人口中问不出什么,就起身告辞了。刚走了几步,熟人又追了上来,拦住她们俩,很严肃地问:

“你们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

房繁和母亲都摇头。

“原来这样,我也不知道。谁能知道?不可能。”他放了心。“我倒是愿意向你们提供一点信息,我的一个亲戚告诉我说,她有一个兄弟,就住在这里不远,这是她亲口对我这个亲戚说的。你们为什么摇头?这个信息没有价值吗?”

“一点价值也没有。”

“你们两个太高傲了,成天呆在家里不出来。”熟人指责道,“她倒是常和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大家觉得她无根无底,有时候,她又与我们打得火热。她这个人,没什么架子。”

“你知道她刚才上哪儿去了吗?”房繁问。

“能上哪里去呢?还不是到我姨外婆家去了,她总住在她家,不过从不在她家睡,一到黄昏就离开了,鬼才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

房繁想,她是知道她夜里搞些什么的,不过不能告诉这个人。她这样想着,脸色渐渐开朗,心中洋溢着喜悦。

一连几天,房繁总在做家务的时候独自嘻嘻地笑着,有时还哼个什么曲子,母亲在旁边很诧异地看着。会有好几天不来了,母亲问房繁,房繁就说:“要不了几天又会来的,她还能到哪里去呢?”

母亲却不太相信房繁的估计,认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

“会才是敢说敢干的人呢!”她说这话像在赌气,可是房繁不想解释。

房繁擦洗着杯盘,看着自己圆熟的动作,生出几分感动。她的眼前出现她自己和会站在野地里的鲜明形象,还有那种使人流泪的风。近来她总是梦想着野地里的一切,可是她的脚不想动,即使会邀她去了,那也是被动的,远不如现在洗着杯盘,想象着这一切时那么感动。她又感激起会来,因了她的邀请,才生出这许多的意象来,填充着每一天的空白,日常生活的那种偏激便渐渐平息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她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声。

母亲真的生气了,当天夜里,她坐在床上守着,像得到了什么预告似的。房繁也不睡。凌晨,熟悉的声音临近了,门闩一动,她走了进来。她疲惫不堪,脸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她一言不发,一进来就倒在房繁的床上睡着了。母亲气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盖上被子睡了。房繁现在怎么也无法入睡了,她想着一些古怪的意境,那里面总有高山和海,风将黄沙吹得漫天飞扬。她想了又想,总离不开那些意境,于是怀疑自己所想的也许正是身边睡的这个人的梦境。会发出均匀的鼾声,灯光下的脸上变幻着各式诡秘的表情。房繁不敢注视她的脸,就熄了灯,穿好衣,到门口踱起步来。

月光下,张某走了过来,显得面目狰狞。房繁垂下头去不看他,只管慢慢踱步。

“你不要指望她还会与你去那边了,”张某说,“我们一起去过了,还看见了一些你从未见过的风景,她在那里摔了一跤,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幸亏被树枝挡住。”

房繁不声不响地踱步。月亮钻进了乌云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张某也不说话了,蹲在屋檐下抽烟。风声由远而近,是西风。房繁听见会在屋里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她想起三十多年前,这屋后长着一片草,草茎像丝绒一样绿而亮,又有韧性,房繁叫它们为“丝线草”。她正想到这里,门开了,会走了出来,一边用手指拢着头发一边打哈欠。房繁发现张某不见了。

“你真的和他也去了那边吗?”房繁问。

“不要提他了,他就是那么回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这里有很多人欠着我的帐,我也欠了很多人的,所以我必得要奔波。今夜这么黑,你一定觉得离什么东西很近吧?你的感觉没错,这正是西风,我闻见了鲸鱼的气味。”

“我们的家正好在那片野地的尽头,我刚刚明白这件事。”

“这都是因为今夜这么黑的缘故,你看,这是我的手,你摸到了吧,你有什么感觉?”

房繁捏着会那些细长坚硬的指头,全身发起抖来。

“石头。”她磕着牙说。

“好。”会说,“你会慢慢感觉到的,你总算明白起来了。你坐在黑暗里,可以去想一些更深更黑的东西,我以前常这么做,白天反而更加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