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玉林湖(第3/9页)

模模糊糊回忆起从前,似乎是,我们已经走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有城市,有乡村,也有荒野。我们有时坐车,有时坐船,有时步行,沿途有或大或小的旅馆,我们到一处就买一张详细的地图。我们俩都觉得自己可以胜任这种无拘无束的旅行。一切都是由于那该死的玉林湖,它改变了所有的计划,将我们抛人无依无靠的情形之中,一想到竟会彻底丧失方位,永远在一条神秘的路上徘徊我就不寒而栗。可是老文,这时在路上乱画了一通之后,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自信表情,他背好背包站起来,伸直了他的驼背,双手举向空中伸了个懒腰,果断地一甩手,说:

“走!”便迈动了僵直的双腿。

还是这条没有尽头的路,路边还是相似的风景,各种不同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交替着,情形有点凄惨的味道了:干面包越来越难以下咽,脚板底打起了两个血泡。看看老文,虽然憔悴,却并不像我这样狼狈,有种精神支撑着他。我和他的心理距离一下子拉得很大。

我们又走了一上午,还是没有看见任何熟悉的标志。路边仍是相同的灌木和乱草,有时是一边乱草,一边却是很好看的松林。到中午时分老文忽然坐下了,他的腿像被打断了似的,一下子就起不来了,刚刚我还看见他走得很有劲的样子。

“我反复计算过,我的精力只能维持两天了。于是我想,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来遐想一番呢?我选择了往前走,因为我觉得我们快要接近目标了。可是现在,你看见的,我走不成了,你还可以选择。是和我呆下去,还是往前走,由你决定。”

“我想我还是和你呆在这里,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啊?”

“我们快接近目标了。”他疲倦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整整一下午他都闭眼坐在那里,时睡时醒的,我建议他躺下,他拒绝了。有时他似乎是从长长的梦里醒过来,回答一句我的问话,然后又回到他的梦里去了。他的嘴唇蠕动着,在咕噜着什么,我将我的耳朵凑近去,听见他在说起一连串的数字,原来他还在梦里计算我们走过的路程,以及我们所在的方位,那种计算是十分玄妙的。许多天以来,竟然第一次出太阳了,但照在身上的阳光并没有往常温暖的感觉,有点像日光灯的光。

“你不吃一点东西吗?你需要进食来维持你的精力。”看见他睁开眼,我连忙说。

“我的精力与进食没关系,我早知道我会在接近目标时倒下,我计算过好多遍了。”

夜里他一直在急促地呼吸,我听见他的胸腔里积了好多痰,发出“哗哗”的水响。下半夜他开始讲胡话,说起他已经闻到了湖水的水腥味,是风把这股腥味儿送过来的,他实际上也不想再走了,因为已经到家了。忽然他又猛地一睁血红的眼珠,朝我喊道:

“以偏离大路30度的角度朝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魔鬼之门’!”说完他又笑起来,再次瞪着我,告诉我他现在呆在家里比什么都好,虽然走了这么远的冤枉路,总算到家了,他一动也不想动了,月光真是美极了啊。

照在他脸上的光却并不是月光。因为天上没有月亮。到底是什么光,我说不准确,这个夜晚很奇特,到处都很亮,就像黄昏似的,和前几天完全不同。

老文又告诉我,只要呆在家里不动,会有一伙人来把我们接走的,等着就是,不用害怕,他的时候快到了,他们会抬走他的尸体。我跟着抬尸体的人走,就会看见玉林湖,因为他们会把他扔进湖里,这一次,湖水要整个吃掉他的尸体,我如果有耐心等在湖边,就可以看见一团磷光,也可能不是光,出现的是一股特殊的臭味,或两种现象同时出现,在那一瞬间他的尸体已不存在了。他决定在此刻停下来,不再前行,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到家了,也因为玉林湖近在咫尺。这一次他比从前有经验,他不再去乱闯,躺在家中,隔着一段距离去体验湖水的魅力不是更好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喘气越来越响了。最后,他似乎是睡着了,是的,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睡着了。

黎明时分,老文醒了过来,用微弱的声音发问:

“他们来了吗?”

“谁?!”

他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爬起来去探他的脉,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仍然坐着,形成一个僵硬的直角,拉都拉不平。恐惧开始向我进攻,我离开他一点,企图理出一个头绪来,在微风里,他身上的酸臭味传到我的鼻孔。

然而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黑点后面又连着一个黑点,然后再一个黑点——是一些人走过来了,狂喜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死了吗?”走在前面的村夫用手指在老文的脖子上按了一下,脸上带着厌倦的表情说道。其他人站在旁边,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圈。我看见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

“你们把他带到湖里去吗?”我问,“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什么湖?”那个人冷冷地说,“这里没有湖,所有的人死了都放在那边坡上喂野狗。”他朝路边泛泛一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去住旅馆?这里人人都住旅馆。”

“有旅馆吗?”我的心狂跳起来。

“怎么会没有?到处都有。”他又泛泛一指,“五分钟路程里就有一个。”

他们将形成僵硬的直角的老文放上担架,踏着乱草朝一个方向走去。我记着老文的话,也跟了他们一起走,亦步亦趋,不敢落后。默默地走了一气,一队人都说累了,尤其抬尸体的那两个人,不住地抱怨尸体太沉,说这么瘦的人怎么会这么沉,莫非每天吃下去的是铁?为首的那位村夫便招呼大家去歇旅馆,说歇一天再走,这种天气尸体是不会臭掉的。我抬起头来,吃惊万分地看见了我和老文先前住过的小旅馆,老板穿着长袍,正抽着烟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迎接客人。我连忙低了头,怕他认出我来。可是一直到登记完了,交了钱,进了我的房间,他一点也没显出认出了我的样子。他和蔼可亲,身上散发着让人放心的烟草味。回想起当初对他的看法,不由得十分迷惑。

我在餐厅里吃了丰盛的早餐,洗了个热水澡,便躺在软和的床上睡觉。朦胧中还听见那伙人在外面吵吵闹闹的,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一起床就去老板那里。

整个旅馆静得有些异样,我产生了怀疑。

“他们都在吧。”我连忙问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