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第4/17页)

老卫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增长见识的。”说着他就探头向电子游戏室里头看,老板连忙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嘿嘿”地笑。

老卫探了好几下头,都没能看到游戏室里的内幕,只得放弃努力,没话找话地说:

“你这个店,处的地势很好啊。”

“可不是么?”老板活跃起来,“经济效益是不错的,我们全家人都吃这个店,我有三个小孩。这个门面是朝东,一清早就可以看到日出。另外此地消息也灵通,外面有什么事全知道。我对我老婆说,这个地方既隐蔽又信息量大,是块黄金宝地,比起我们俩从前所呆的荒凉之地来,真有天壤之别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精神生活太贫乏了,你说呢?”

“是啊。”老卫也感慨万分的样子。

述遗不知道老卫和这老板从前是什么关系,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看老卫坐下不动了,她站在一旁就有些暗暗着急,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他也没看见。再看看老板,总是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他们的视线,不知他店堂里到底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述遗觉得这人城府很深。她发现,虽然这个店挂了一块电子游戏室的招牌,里面却没有游戏机的喧闹声,这就说明一个顾客都没有,当然也可能他今天不营业,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来开店呢?他说什么全家都吃这个店,一定是夸口的吧?

“你们两个还要往前走吧?”老板热心地说,“这条街嘛,只管走,不会迷路的,一个岔口,一条岔道都没有。过了这段麻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巴路了,有的地方还长着青草,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风味独特,泥巴路边零零星星有些卖香烟火柴,卖烧饼面条的小店,你们会碰见一个男孩,赶着一群鸭子。当你们碰见男孩时,就差不多可以掉转头往回走了,因为快到乡下了。我有没有告诉你们,我是两年前亏了本搬来此地的呢?啊,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现在已经好了。”

老卫在沉思遐想,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的那种样子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回到了旅馆。述遗觉得自己的两腿都站酸了,就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这时她才注意到铺子外面摆了四五条板凳,好像是特意给过路的人坐的,她又一次想到这个老板是多么深不可测。

“在假日里你是怎样消磨时光的呢?”老卫从遐想中惊醒过来,问道。

述遗觉得他提出的问题荒谬透顶。

“有各式各样的方式。”老板认真地回答,“时光过得真快啊。有时,连我们自己都没觉察到,新的一年又来了。心灵的假日是充满了快乐的,一般来说,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总是静坐,宁静而又放松。有时我也想一想,比如说,关于你的事,关于我们过去的友谊,那种事回想起来也是很愉快的。今天你带了老邻居上我这里来,这件事又够我回味好几天了。”

“游戏室的工作略嫌枯燥,不过因此你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这很好。”老卫说。

“只要自己高兴,几乎每天都像假日,我想你是明白这种心境的。夏天的晚上,我坐在门口,看见星星一颗一颗从那高塔上落下去,空街上走来一个人,他不是顾客,他是一个夜游者,他扬着手杖,用低沉的声音问我:‘这条街有多长?’我回答:‘一直走,一直走,还可以走好久。’这种遭遇常有。”

“住在高楼上的人会怎么想呢?”一直沉默的述遗忍不住问老板。

“啊,我把你忘了,你这一问,我就明白你是从哪里来的了。”老板搔了搔他的头顶,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有各种类型的风景,比如你看见的是蛛网般的街道,我看见的则是那些高塔。我搬来这里已经有好久了,对这件事的调查已有了眉目。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满足。这是条偏僻的长街,闹市中的静区,来这里的人往往是由于迷路,除了你们,谁会执意要到这种地方来呢?”

老板沉浸在缅怀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了,述遗和老卫站起身来告辞,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哪一刻,他身后的店门悄悄地开了,从里面走出幽灵般的秃头女人,倚门而立,手里缝着一块破布,指头不耐烦地动着,接着她又抬起眼睛,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述遗,述遗开始逃跑。

回去的路上,老卫不见了,路边所有的店铺全关了门,那些个打牌聊天的闲汉也不见了。北风吹着,冷透骨髓,好在是一条笔直的路,不用担心走错。走出这条路,回到公寓,背上已被汗水湿透了。

那汉子也在等电梯。奇怪,今天居然有人在用电梯,是有人搬来了吗?电梯在七楼停了一下,径直下来了,门打开,里面是空的,述遗随他走进去。

“七楼的单间里住了什么人呢?”述遗问汉子,“我见过那房间,你也见过,门开着,里面并无一人。”

“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时间长了你会知道的吧。”汉子说。

他们在沉默中往上升,到了二十九楼,汉子出去了。

述遗看见彭姨站在门口,着实大吃了一惊,看来她等了很久了。

“你看见有人下楼去了吗?是七楼,那个人到七楼去了,他是什么人?”述遗问彭姨。

“废话!”彭姨推了述遗一把,两人同时进了屋,同时倒在她的小床上,一头一个。

“能有什么人呢?你的邻居吧。”彭姨看着天花板,不以为然地说。“你总爱穷根究底。我设想我自己,住在这种半空里,夜夜在迷宫里找路,就是找到了也分不清。不,这种事不可思议。”

“如果你有这样一个邻居,你不担心吗?他没有实体,在电梯里上上下下,有人却看得见他。我完全可以证明……”

“你歇一歇吧,你太紧张了,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好不好。我说一条街的名字,你说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我们遵循这条路线走下去,看看最后能不能回到你的公寓。这个游戏是很有意义的,我做过很多次了,你准备好:长安大街。”

“往右。”

“玉兰街。”

“往前,然后向左转。”

“宝林街。”

“往左。”

“寿兴街。”

“一直往前,然后往右。”

她们说了大约十几条街,述遗渐渐入睡了。她在梦中还听得见那些街道的名字,她的嘴唇蠕动着,她挣扎着要说,要搞清方向,最后终于完全迷失在黑暗中了。

醒来时阳光满屋,彭姨已经不见了,桌上有她喝过茶的杯子。述遗看看钟,是早上7点,回忆昨天的事,只记得一些片断。她的脑子里出现“架空”这个词,这个词概括了她从平房里搬到这上面来的感觉。她还会经常与彭姨和老卫见面,不过他们之间关系的实质已经改变了,这一点她知道。现在她只有一个真正的邻居,这个人是个很暧昧的家伙,她必须挖空心思来对付他。也许她还另有一个邻居,那个人是很难见到的,述遗觉得她永远见不到住在七楼的那个人,当然这事也不是绝对的,谁也不能预料一切。可是七楼那间房的房门为什么要开着呢?二十九楼的汉子经常去七楼吧?述遗想到那个被电梯夹在半空的人,又开始忐忑不安。二十九楼的汉子是知道这类事的,自己应该去问问他。有些事,越逃避越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