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3/29页)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遥远的尽头有个白点,越到近前白点越扩大,原来那正是岩缝里透下的光线,我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地铺,上面放着我熟悉的印花被。

“你父亲外出了。”鼓鱼嘀咕了一句。

我心里一凉。

我们走到了父亲的住处,鼓鱼手脚麻利地点亮了小木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于是我一一看见了那些熟悉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枯枝,扎成一把一把的茅草,这些东西堆得像小山一样,可以想见父亲是多么害怕,内心多么的没有安全感,大概他每天都在捡柴割草,为的是防寒。鼓鱼在桌上看见一张留言条,是他写给我的——

三弟:我想来想去,今天见面的话时机还不够成熟,我这个人优柔寡断,凡事好害羞,说不定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那可不是我所愿意的。所以我就躲了出去,我决定过一段时间再与你正式见面。而且我现在腿上生了一个疮,夜里总是痛得睡不好,我对自己不满意,过一阵就会好些的。你也不要等我了,反正你等不到的,因为我就躲在附近,我要看着你走掉之后才会出来。不久我就会和你见面的。

父亲

我坐在父亲的地铺上,底下是厚厚的松枝,松枝上面是棕垫,棕垫上是一床旧棉絮,棉絮上罩着床单。从厚厚的鸭绒被上,我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开始想入非非。

“我说过老头子就是爱害羞,我和他走在镇上,他有时非要弯下腰躲在我背后,他说我身材高大,他缩在我背后几乎像消失了一样,他之所以选中我做伴就是看中了我的身材,还说我让他心里踏实。你好久不见他,他的背现在驼得更厉害了,有时一下就弯到了地面,他总不好好走路。每次从镇上回来他都说,幸亏有我,今天他又躲过了某个熟人这一类的话,我都听厌了。其实呢,我看没人注意他,就是有人认出了他,也不见得要与他谈话。他这个人,太郑重其事了,你看他连你都要躲避,约了你来,自己却又躲着不出来,这正是他的风格。他的腿上哪里生了什么疮呀,这都是鬼话。他变化无常,不断改变自己的计划,早上说要见你,这下又变了。”

地上有一堆一堆的黑东西,我伸出脚尖踢了踢,原来是新鲜的泥巴。鼓鱼说这是父亲挖了来堆在这里的,他打算在洞里培育兰花,种子和工具都带来了。见我不相信,他又指着岩缝里透下来的两道光线对我说:“他就是想利用这两道光线来栽培植物,他不会罢休的。”说话间,煤油灯的火花跳跃起来,噼噼啪啪地响,鼓鱼惊恐地瞪大了眼珠,我看见他的嘴唇在颤抖。

“这里常有这种阴风。”他喃喃地说,站起来吹熄了煤油灯,“我们走吧。”

灯一黑,我又触不到鼓鱼的身体了。似乎他走在我的前方,不断地回过头来对我讲话,我急走几步,伸出手朝他讲话的处所探去,却空无所有。好在洞里的路并不那么坎坷不平,我才没有跌倒。出了洞,因为紧张已是大汗淋漓,再看看鼓鱼,他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一个劲只顾往前走,宽阔的背佝偻着,似乎变矮了。

“鼓鱼!”我喊了出来。

他怔了一下,然而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差不多跑了起来。我只好跟在他后面跑,而他听到我加快的脚步,竟像发了疯似的,迈开两条长腿腾空而去!我惊异地立在原地,看看周围,面前是招山,父亲的山洞就在山那边,他躲在某处的灌木丛里,观看着我们离去。他一定看到了鼓鱼甩下我的全过程了,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怨恨他,觉得自己冤枉跑了这么远的路。再转回去吧,又怕找不到那个洞口,而且好像也没有气力再去找了。

我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总是睡不踏实。床板太硬,垫的褥子太薄,一会儿功夫,右边就睡疼了,翻过去,左边也疼起来。我想起父亲的地铺,那垫得厚厚的松枝,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从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挤压了。母亲昨天就来过了,对于我在山洞里的遭遇毫不感兴趣,似听非听的,只是对鼓鱼这男孩表现出很深的宿怨,将他称之为“奸细”。

“从小看到老。”妈妈说,“这小家伙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生出来哭都没哭过,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偏偏长大起来。你想,这种阴沉的性情什么事做不出来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迹,只不过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谋远虑,可以把一桩犯罪策划得天衣无缝。”

二哥是一早来的,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边胳膊被床板硌得肿了起来。他站在床头,从上往下看了看我,转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他们都不问关于父亲的情况,似乎他们关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隐隐约约地感到这里面有某种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们和父亲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话,二哥就不会要我检点自己的行为,不会用那种眼光看我,母亲也不会随后马上赶来了。当然,我是没法从他们口里问出什么来的,我就像被关在玻璃窗内的一只苍蝇。然而父亲还是选中了我去见他,他将一切重大的环节全对我隐瞒着,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处,运筹策划着这一切。他弓着驼背在培育他的兰花,在幽深寂静的地方,凭借着从岩缝里漏下的几缕光线,将种子撒在从远处挑来的泥土里。终会有那么一天,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携带的泥沙将岩缝全部堵死,那时洞内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灯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还离得很远很远,父亲这样估算着,他的脸在那光线里变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种子发芽。这种事,父亲早在心里估算过无数遍了,他的一切举动全是蓄谋已久的,他用凿子从岩石上凿出那几道缝隙,他的生活规模便由此固定下来。在那种地方长出的兰花,一定是十分奇异的吧?

从前,父亲常和母亲哥哥们一起谈论各种事情,却很少和我讲话,所以我一直对他感到畏惧。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爱的景泰蓝花瓶,他在背后对母亲说:“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对他作什么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长大起来就是他的福气。”我明显地感到父亲总是避免与我直接接触,他几乎每次都通过母亲或哥哥对我传达一些毫无意义的指令,如交几个朋友啦,如学会一种乐器的演奏技术啦,再如看几本花卉栽培的技术书啦。我虽曾按他的意思努力过,最后当然一事无成。他并不关心我的状况,他早将自己发出的指令抛到脑后去了。父亲与母亲和哥哥们处在一种奇异的对峙关系之中,这一点我很早就察觉了。他们彼此各行其是,互不买帐,却又似乎订有某种攻守同盟。他们的同盟是将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实际上,这种对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今天,虽然他们早就不见面了,关系的实质并未改变。不然为什么我一去父亲那里,他们两个就连忙赶了来,观察我,试探我呢?就因为我是他们两方之间的中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