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阅读(第2/4页)

我坐在那里慢慢喝茶,我回想着夜间读到的那个画面。我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只老鼠和那个洞,但过了一分钟,它们又回来了。还有一件怪事,我喝茶时记起那张画的底下有一排用毛笔写的小字,每个字都有点像蝌蚪,是我从未见过的文字。然而我又记得我夜里并没有读到那排小字。我的记忆错乱了。我又闭了一会儿眼,用力排开那一排蝌蚪,但过了一分钟,它们也回来了。有一刻,我脑子里一亮,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破译了那一排小字的意思。然而我还没能,我还差得远。

啊,这不是作者吗?作者来了,他身后跟着老板娘,老板娘向他献媚地笑着,作者真有魅力啊。作者在我旁边坐下了,老板娘为他沏了茶。

“我还不能将手稿还给您,因为我还没看完。”我对他说。

“您说什么?”他问。

“您的手稿啊,在我那里。”

“您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还了,我送给您了。”

他说话时心不在焉。我很吃惊。怎么能不还呢?我说我一定要还的。

“那么您就还吧,没关系。再说我又没写什么,我写不出。您读到什么了吗?您难道不觉得我用笔记本写作这种形式已经过时了吗?”

我说我没想过过时不过时的问题,但他的作品确实有种勾魂的力量,我刚才坐在这里一直在回忆他的作品呢。我说到“勾魂”这两个字时,他就扑哧一笑。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一秒钟,他又恢复了沮丧的表情。

“您怎么这么不在乎您的手稿啊?”我问他。

“怎么不在乎?我很看重它啊,我不是要送给您吗?可惜您不要。”

“那是您的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他显得很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看来他不愿纠缠这个问题了。老板娘又过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让我到她那边去,我起身过去了。

“您可别同作者过不去啊。”她忧虑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回事?我没有同他过不去啊。”

“您还说没有,他送给您手稿,您偏说不能要,您这不是在讽刺他吗?”

“原来这样啊。我真迟钝!”

老板娘掩口而笑,然后转身招呼客人去了。我回到位子上时,作者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的脸透出婴儿一样的安宁表情,还轻轻打鼾。他可选了个好地方睡觉!我想起刚才我去地下室找他时,那人说他“不在”,会不会整个夜里他都“不在”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我喝完了茶,到柜台去结账,我告诉老板作者在那边睡着了。

“好嘛,很好!”老板垂着眼说,“他只有在我们这里才睡得好,这里人多。”

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出现了阴森的画面,黑洞洞的地下室通道里,有个影子在狂跑,那条通道不是通往一个出口,却是通往地底。作者整夜都在那种没人的地方疯跑吗?谁在追击他?

“我们茶馆里顾客很多。”老板又添了一句。

长条桌旁的那些人齐刷刷地向我转过脸来,我头一低,鼠窜一般地逃出去了。我走在街上,惴惴不安地想,长春茶馆里的人们都是作者的朋友和读者吗?作者要将他们都带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氛围吗?

我不能在太阳下面走,我对阳光过敏,晒久了就会失眠。那么,我还是回家去吧。既然那些老头老太打定了主意要看我,就让他们看个够!我昂着头穿过那道人墙,感到他们恨不得用锐利的目光洞穿我的躯体。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今天休息。我本来是打算在阅读中度过休息日的,可是这半天我这么魂不守舍,完全没有阅读的心境。作者那部奇怪的手稿让我昏了头,一切都正在乱套。我下意识地走到卧房里,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笔记本。

我站在那里翻阅。一页又一页,还是一些空白页。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就看不见作者写下的作品?我走进书房,放下窗帘,打开台灯,坐在书桌旁认真研读。可是窗帘在抖动,我有点心烦,就起身去将窗户关紧了。我重新坐下来时,便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却又是持续的响声,这声音是在房内的空气中响,有点像夏季的蝉鸣。在我昨夜夹书签的那个地方,老鼠和洞又出现了,一共五只,洞也是五个。老鼠那么大,洞那么小。作者到底想向我传达一些什么信息?我再翻过去,十几张空白页之后,就出现了刀。刀切在一只手的中指上,中指变成了两段。旁边有一句解说词:痛彻肺腑的操作。这是我看得懂的句子,但我不知道作者的意思。我决心在下次同他见面时去问他。既然他执意要将自己的杰作送给我,我就应该尽一切努力进入他创造的这个世界。当然我也可以不进入,并没有人逼我。这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诱惑呢?当我抬起头来,我的目光凝视着白色的墙面的一点时,空中的那种鸣响就更清晰了。我身体里头有某种东西在应和着这清丽的鸣响,一股宁静的泉水在我心胸里汩汩流动。我接下去又翻了十几页,空白页之间有一页出现了文字。那上面写的是:“从你的左边出发,走下三十二级台阶,就会看见鹰在黑暗中飞翔。”文字的旁边画了被切下的半截翅膀。从字面上看,这应该是唤起恐怖的文字和画面,但我一点害怕都没有。我想象自己在三十二级台阶上行走的样子,与此同时,空中的鸣响在提醒着我某种从未见过的、最吸引人的事物的存在。

门被推开了,是黑脸的房管员。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我没关门吗?

“您在研究作品啊?很好。”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有件事想不通,为什么您要到地下室去找他?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后来我同他在茶馆见了面。”

“茶馆?那算什么!那个时间段里他已经不是他了。”房管员撇了撇嘴。他的目光在我的卧室里扫了一圈,又说:“您要好自为之啊。我们都有弱点,对吧?那种黑洞洞的地方,最好不要随便跑去。”

我的爹爹在外面说话了,房管员连忙躲到窗台上,拉上深色的窗帘。但是爹爹没有进来,只是在走廊里高声喊了一句:

“你把家里弄得森严壁垒,别人还怎么活啊?”

然后就听到他摔门外出的响声。

房管员跳下来,笑嘻嘻地说:

“您瞧,您都在干些什么呢?”

他背着手在我房里走了几个来回。其间有两次,他拿起那本笔记本来,似乎想翻阅一下,但后来又放下了。我问他读过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他是另外一种读者,从来不读这种纸质的作品。“要知道我和这个人住在这栋楼的同一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