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2/3页)

“大部分人都醒着。只不过我们听不见你弄出的声音。你啊,必须事先通知。要用粉笔在每一家的墙上和门上写通知。”

当然,会计是在撒谎。鹰叔心里想,要是当初栽种的梨树全部成活了,现在的生活又是个什么情景呢?送走会计,回到荒芜空旷的梨园,他见到了久违了的黑狗。它们一共三只,排成一条线,好像在等他。这三只年轻的小狗,是从前那些狗的后代中的第几代?他蹲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于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沉思的夜晚,而他总是心浮气躁。

他才不会用粉笔去写通知呢。他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难道还要去给农场增加负担吗?一天辛苦劳动下来,谁都想睡个好觉。这个会计,从他认识他以来很少听到他说真话。

福寿爷早已过了七十岁,大概他离死不远了,可他还是拄着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梨园。他颤巍巍地在园里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转过头来对鹰叔说:

“这地里埋着希望,不是吗?农场的希望就是你!”

他的话让鹰叔不寒而栗。夜里他一次次醒来,出冷汗。他在梨园度过的这二十多年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一样在他脑海里滚动,他只能偶尔辨认出几个标题中的铅字。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可还是一惊一乍的。后来他干脆起床,到园子中心的那块石板上坐下来。没有月亮,周围很黑,很静。仔细听却有些细小的响动,像一些大型甲壳虫在地里吃泥土。莫非这就是福寿爷所说的希望——让泥土变甲壳虫?想一想都肉麻!他的身体有些燥热,他想起了从前的菱角。那个时候年轻的她嘴里也常发出些奇怪的响声,同他现在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在大堤下面那一次,她嘴里更是响个不停。他问她在吃什么她也不回答。原来这么多年里头,荒地里并非一片死寂啊。他决心白天到地里好好地查一查。他这样决定之后就回去睡觉了。

他中午才醒来,饭也没顾得上吃就背着锄头往地里去了。他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什么也没发现。是挖得不够深?那就再深挖。还是什么也没有。下面的土是红色的黏土,又紧又黏,根本不可能有虫窝什么的。他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那青年进了园子,他就是从前的那个小孩,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来过。他举起一只手,好像在同谁打招呼,可又不是同他打招呼。鹰叔觉得好笑:园子里并没有别人啊。

“鹰叔啊,我妈担心您要生病,叫我过来看看呢!”他大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荷叶。”

他说到“荷叶”两个字时,嘴里就发出了那种甲壳虫的响声。鹰叔听了喜笑颜开。他让他再说一遍他的名字,他又说了,又发出了那种声音。鹰叔问他是不是喜欢吃泥土,他就有些惊慌,反问鹰叔:“您怎么知道的?”鹰叔说是猜出来的。鹰叔又问他知不知道这地里有一种吃土的甲壳虫。

“甲壳虫——”他犹犹豫豫地回答,“有,有的。它们的样子实在丑陋。您不要去找它们了。那么丑的虫子,您会恶心得晕过去的。鹰叔您没事吧?我要回去了,我妈等我汇报情况呢。”

他走到园子外面时朝里面的他大喊一声:

“绝对不要去看那些虫子啊!”

鹰叔很落寞。要是太阳当空晒的话,情况可能会要好一些。可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太阳了,是因为这,那些虫子才繁殖起来的吗?他眼花了,看见他挖开的那些土全都动起来了,灰灰的一大群,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又并没有什么,还是泥土。举目望去,他的木棚孤零零地立在园子边上,左边的那根柱子早就开始朽坏了,屋顶上的草也该换了。自从成了个吃闲饭的人之后,他对这类事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所以猛地一下发现自己的棚屋变成了这个样子,心里还有点震惊。他听见有一个女声在唱嫁女的歌,虽然离得较远,他还是听出来很像菱角的声音。悲悲凄凄的,完全不像她以前的个性。是不是她?他想仔细辨认一下,那声音就消失了。他又怀疑刚才是幻觉。

他自言自语道:“土壤是可怕的东西。荒土就更可怕。”

他背起锄头回到棚屋,关上门,再一次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他回想刚才的事,用力想,其间又张了几次嘴,想唱那首“梨园之歌”,可是他发不出声音,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唱过歌,不知道如何唱。他记得歌词中有这么一句——“变色的灰狼会带你回家。”这一句特别令人心碎,他忍不住老要去想灰狼变色时脸上的表情。他在山里见过一次狼,那条狼一点都不凶残,只是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走开时,它做出要跟上来的样子,又没有跟上来。他的家是农场还是梨园?好像都不是。那么那句歌词没有意义。集体农场的场长在开会时总是重复说这句话:“农场是我们的家。”坐在台下的他每次都在心里嘀咕:“它并不是我的家。”那么飞云山是他的家吗?更不是。他从来也不敢在山里待久了,每次神经都很紧张。山里的野生动物让他胆战心惊。他可不想到那条大灰狼的肚子里去安家。山只是他朝思暮想的对象。

梨园同农场拉开了距离,就在飞云山下,离他从前的情人也不远。当时他一冲动就搬来了,现在看起来这个选择很正确。当然也可以说这个选择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将他一步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吃闲饭的人。鹰叔坐在他的木棚里回忆一生经历过的事时,记得最清楚的总是那几个阶段:在农场的二流子的生活;和菱角隐秘的恋爱;大堤下面的野合;梨树栽种的失败;铲除梨园的所有生命。至于最近的十几年在这荒地里的生活,在他脑海里总是一笔糊涂账,因为他分不清前后顺序了,而且幻觉和现实也没有界限。同一个情景反复出现:多岩石的丘陵延绵不断,他绕着那些小山包转了又转,怎么也走不出来。岩石间的小路上有一个个的孔,有脚掌那么大,很深很深,他禁不住要躺下来,将耳朵贴上去听。当然,什么也没有听到。但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吗?这附近并无那种丘陵地带啊。那种从未去过的丘陵,竟然给予他一种“家”的感觉。他甚至设想,在那竹子丛里搭一个棚屋该是多么宜人。那种岩石小山,肯定长不出吃土的甲壳虫来。清风习习,干干净净……

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到外面去走。他朝着飞云山相反的方向走。他走在平原上,平原有点阴沉,有点疏远。他希望听到远方的合唱,但这种事一次也没发生。只有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时,合唱才会响起来——这说明农场的工人太熟悉他的秉性了。在外漫游时也遇到过煤矿工人。他们坐在大车上,黑黑的脸上神情严峻。鹰叔见了他们就忍不住冒出这个念头:如果自己生活在那么深的地下,还不早就因恐惧而死掉了?!平原基本上是荒原,也有小块的庄稼,长势都不景气,这里的土质太不好了。鹰叔回忆起他园子里那些着了魔似的花朵,不由得毛骨悚然,同时又庆幸自己已经将那种说不出名字的灌木全部剿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