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意志(第3/8页)

姑娘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放开他往另外一头走去。

她旁边的那一位发话了:

“她说的是她心中的花朵。您啊,要上到塔顶,将耳朵贴着那颗红星,才可以见到我姐姐的花朵。那些花朵的奇妙造型都是我们在这黑地里想出来的。”

她姐姐已经走远了,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你可不要乱说啊,要保守秘密!”

这位妹妹朝花匠和管理员凑过来,轻轻地说:

“姐姐爱面子。我说的全是实话。喂,您见过了我们的花吗?”

“像箭,又像雪花的那种发光体?我的确见过了,有两次。”花匠说。

“好啊!好啊!”她拍起手来,伸着脖子喊道,“姐——”

但是那位姐姐没有回答,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了。周围静静的,管理员也一声不吭,花匠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她走了,她太伤心了。每回她一伤心,她就离开。一个人,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这有多么悲哀。您知道您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吗?那可不是美人蕉!”

“那么,这会是什么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您还会见到它们的真实模样的,不是现在,您得等待。下一次您看见它们时,或许心里就会有把握了。不过我不能担保。”

花匠只隐约记得自己是被管理员推着回到地面的。他的双腿那么麻木,他不会走路了。管理员在身后一边推他一边急吼吼地呵斥他。他像木偶一样被推着上完了那些阶梯。站在白天的光线里他才恢复了知觉,他痛恨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真是个白痴!”

看过地下花圃之后,又有好多天过去了。花匠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虚幻。他的生机勃勃的花园在自己的眼里也变了样,他从绿叶里头看见了枯枝,从雄壮的树干上看见了里头的空洞。盛开的花朵显出凋零的气象,茂盛的草皮其实是在枯败中挣扎。他渐渐明白了这种情形不是他的能力所能改变的,他只能维持目前的格局。他仍然每天观察城市的夜空,倾听上面那颗红星射出的优美的电波的声音。谁告诉过他电波是有声音的?

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雨,一早他就下到他的花园里。远远地就看见那对盲姐妹坐在花坛边上。他走到她们面前,发现两姐妹的眼睛都惊人的美丽,眼波如同湖水。相比之下,姐姐要更漂亮,更脱俗,但妹妹显得更活泼,更鲜艳。

“你们真早!我发现……”

花匠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看到无数条阴险的毛毛虫正从花坛里头往台子边上爬,有两条爬到了姐姐的裤腿上,但她显然是满不在乎的。花坛里头是盛开的芍药,也有不少毛毛虫爬在花儿上。

“请允许我为您……”他对姐姐说。

“啊,您在说虫子的事!不要紧,这些小东西很亲切,我们在那下面是不可能见到它们的,我们那里没有这些东西。”

她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着裤腿上的毛毛虫。那两条虫子立刻就变得僵硬了。她停止抚摸,虫子才又活过来,加快速度爬离了她的腿。

“在地下花圃里栽花,一定很寂寞吧?”

姐姐笑了起来,妹妹则冲着花匠努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那种寂寞是我们所愿意的。您去过那里,但是您只看到表面现象。说实话,有的时候,我真愿意自己坐在湿地里,就那样坐下去,坐下去,什么都不想。我妹妹也同我一样,只不过她时时刻刻在倾听老头的脚步。”

姐妹俩站起来,勾肩搭背地离开了花园。她们的模样显得很满足。花匠低下头来寻思姐姐说过的这些话,脑子里忽然就变得透亮起来。他想到了“城市之光”四个字,他觉得应该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这两姐妹。

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保险公司的职员像疯了一样冲进电梯,被挡在外面的那一群则猛力用脚踢铁门。花匠最厌恶的就是保险公司的职员,每次在电梯里头,这些年轻小伙子都是乱推乱挤,将他挤到边上动也不能动。而且他们不停地说粗话,将那当作时髦。他正打算去物业部拿工具,忽然又看见了盲姐和盲妹。盲姐同一个保险公司的职员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那职员是一个黑脸的络腮胡须的粗汉,制服穿得歪歪斜斜,一条裤腿卷起老高,露出多毛的腿子。从花匠站的地方看去,盲姐苗条的身体仿佛要被他折断了一样。盲妹站在大厅柱子那里贪婪地“注视”着他们,显得又紧张又热切。花匠走到盲妹身边时,那一对还在吻个没完。

“是花匠?您一定看到了吧,这两个人有多美!我站在这里就有两股爱情的波冲击着我,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激动!”

“你姐姐很美,可是那个人不太美。”花匠说。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以为您看得见就有什么了不起。他是保险公司的电工,我们上面的那颗红星就是他安装的。您不是很喜欢红星发出的电波吗?”

“啊,您怎么知道的?!”

“因为没有人不喜欢。哈,他俩上楼去了。他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盲妹转身朝地下室的大门走去,花匠觉得她的背影浸透了深深的悲哀。大门那里站着地下花圃管理员,老头一把搂住盲妹,他俩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物业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他和经理撞了个满怀。

“哈哈,我们的护花天使,思想问题解决了吗?你气色好多了!”

经理推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物业办公室里空空的,只有管道工在长椅上睡觉。花匠的到来惊醒了管道工,他揉着眼坐起来,对花匠说:

“你挨到现在才来,经理骂了你一早上,说你是寄生虫。我听不太懂,为什么说你是寄生虫?莫非你伪造了账单发票?”

花匠不想理他,走到角落里拿了耙子、铲子和一小捆做支架的竹子,他要将这些东西放到楼上去,免得被人偷走。

他出门时听见那管道工冲着他的背影说:

“我们这里可不是养老院!”

他想,经理到底为什么事对自己不满?花园打理得很好,景观几乎无懈可击,除了今早这一次,几年里头也从未生过毛毛虫。

一想到毛毛虫,他就着急起来了。他背起杀虫剂罐子跑进花坛,可是经理又坐在花坛边上了。经理一脸假笑,说道:

“没必要吧,你看看哪里有虫子?”

他定睛一看,芍药全都精神抖擞地盛开着,毛毛虫们已不见踪影了。

“我早就想找你谈一谈了,关于你的工作态度问题。我委托了管道工小李来同你谈,你却拒绝了他。你有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