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蝉(第2/2页)

老蛤蟆终于死于弹弓少年的手中。那天下了一点雨,它在它栖身的大石块下面叫得格外起劲,它那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关于遥远的爱情的回忆。于是小区的整个夜晚都染上了它的色情的烦恼——它叫了大半夜。太阳出来时,它还处在情不自禁的激动之中,居然就跳到了树下的草地上。连续到来的三粒子弹射杀了它。少年欢呼着跑过来,捡走了它的尸体。他要那尸体干什么?所有的旁观的蝉都觉得不可理解,虽然它们也听到过人类食蛤蟆的传说。尽管如此,老单身汉并不认为蛤蟆的命运是悲惨的。一个经历过那样的激情高涨的夜晚的家伙,必定品尝过了真正的幸福。这种思想闪现在它的脑海中时,它的歌声就增添了几许明朗,几许轻盈。它的同胞们听了之后有点诧异,继而又欢喜。雨后的大合唱势不可挡!

蜘蛛那张巨网始终挂在车棚那里。一段时间以来,又有两只蝉成了牺牲品。它们是年轻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探险者。老单身汉在高处看到了搏斗的场面。蜘蛛收拾它们的过程就像闪电一样,旁观者还未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搏斗就结束了。但可以推测到牺牲品并不特别痛苦,因为它似乎是在第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蜘蛛向它注射的毒汁太厉害了。

老单身汉开始焦虑,为了传达自己的情感,它向同胞们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可是它一贯封闭,除了歌唱,同胞们并不能听懂它的另外的语言,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同胞回应它。然而又有一只年轻的雌蝉落网了。在她的身体消失之前,老单身汉分明听到了短促清晰的呻吟。一连好多天,它始终在恍惚中冥想:那种呻吟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有时它觉得那是痛苦,有时又觉得那不仅仅是痛苦,而是包含了——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包含了某种极度的兴奋。它想到这里吓了一跳,难道雌蝉是有预谋地自取灭亡?当这种念头到来之际,它的全身一阵发麻,眼睛短暂失明。就在这时候,它瞥见那个狞笑着的少年朝它靠近了,它感到那把闪闪发光的弹弓充满了诱惑。它不由自主地偏过身体,那子弹就呼啸着飞过去了。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它是坦然的,这一次却生出了一种疑虑。

它想,为什么那弹弓对它产生了诱惑?这种诱惑对它来说是以前就存在,还是突然产生的?想到这里,它就试探地发出叫声。一声,两声,三声。它的声音又刻板又干巴巴,没有任何生灵注意到。就连拿弹弓的少年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神情漠然地走开了。老单身汉很羞愧。为了真正弄清那种诱惑,它一连三天停止了歌唱,让自己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它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总是听到蛤蟆叫。是同一只蛤蟆,被少年射杀的那一只。那种叫声惊天动地,它只要一睁眼就看见天地间白光晃动,眩晕又使得它马上闭眼。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强有力的蛤蟆?当它闭眼时,它甚至看到老蛤蟆在靠近自己,似乎有种秘密的情感要传达给自己,那双外凸的老眼显得格外急切。它一睁眼,蛤蟆又不见了。

下雨了,老单身汉还在发愣,他没有听到雷声。大雨淋在它身上,它一点感觉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它在东南风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老蛤蟆和它的蝉类同胞们的大合唱。两种不同的歌竟会巧妙地和谐起来,令它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雨并没有停,它们是在哪里唱?它听了又听,觉得歌声是从厚厚的云层间传过来的。它的视线穿过雨帘,看见老蜘蛛也在木窗那里聚精会神地观雨,它仿佛从老蜘蛛的神态里看见了自己。

蛛网下的遗骸吸引了小区里面的居民。老单身汉的遗体很特别,虽然已经解体成四大块,如果将它拼起来,还是一只完整的老蝉,它的身体比普通的蝉要大一倍。但是它的头部不见了。那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斗?居民们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蜘蛛也不见了,少年见过蜘蛛,他到那木窗后面去寻找,但找不到它的踪影。少年在心里想:难道是同归于尽?那么,蝉的头部又到哪里去了?

众蝉的大合唱又响起来了,年轻的领唱者声音生涩而踌躇,犹犹豫豫地唱了一声就没了下文,全体陷入沉默。然后,这拖得过长的沉默突然被海浪般热烈的合唱打破。以前从未有过沉默,这种沉默是不是觉醒呢?所有的蝉都把目光转向那高处的树枝,在它们熟悉的地方,一只怪模怪样的老蝉站在那里。大家全都看到了那巨型的头部和不成比例的细小的身子。是它,它挣扎着回到了那里。它又长出了身体,它正在集中意念让自己的身体发育。同胞们心知肚明:如果它有意念,它总能成功。

那么,它先前分解自己的躯体的行为具有什么样的含义呢?也许,在那几秒钟的闪电似的运动中,它在给它的对手做出示范,让突如其来的虚无感挫败对手的傲气?抑或相反,它只不过是将老蜘蛛当看客,要在它面前展示重生的秘诀?一些年轻的同胞们到蛛网下巡视过了。它们都在心里暗暗地想,不论当时交战的情况如何,这里头隐藏了一种可怕的自杀的意志。真是可叹可泣,却也让它们隐隐约约地感到振奋。

在气候整体变化之前,老蝉不可能让它那小小的身躯发育完全了。它成天一动不动地蹲在枝头。它梦想着嫩叶,梦想着花瓣,梦想着野沟里的小蝌蚪和山潭里的荷花苞。失去了扩音器,它已无法再传达自己的激情给同胞们,可是在秋凉之前的这段最后的日子里,它每天都感到一种异质的幸福。只要它想看,它就什么都能看到。比如说,连头也不用转过来,它就看见了那对新来的喜鹊情侣在那边的小花园里追逐嬉戏。有时它也会想起蜘蛛,当它这样想的时候,它的新生的细腿上就会分泌出一些黏糊糊的毒汁来,它就会发出极为细弱的叫声,这叫声的意思是:“蜘蛛是谁呢?不就是我吗?……”

它凝固在那枝头上了。

秋风吹破了蛛网,也吹落了老蝉的遗骸。大地上的炎热终于消退了。寂寞的杨树的叶子呈现出怀旧的黄色,现在只有喜鹊和麻雀唱歌了。喜鹊和麻雀的歌断断续续,过于散漫,听过了也就忘记了。老杨树们记得的,只有那种雄伟壮丽的大合唱。有时西风来了,它们会忍不住哼哼几句,但它们马上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于是沉默,于是向那蓝天白云托梦。拿弹弓的少年从树下经过,脸上的表情被奇思异想弄得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