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之间(第3/4页)

夜里,远志老师睡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了。他想伸手去开灯时,床头灯的开关已经够不着了。他就这样悬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人在他旁边叽里咕噜着什么,仔细一听,右边是余嫂,左边呢,是老任,他俩正隔着他交谈呢,一问一答的,到底说些什么却听不清。他挣扎着想问他们在说些什么,可他说出的却是单音节——“G,G……”那两个人就笑起来,很显然是嘲笑他,弄得他很恼怒。然后是砰的一响,他又跌回了床上。

他还想再飘浮一次,可怎么也浮不上去了。黑洞洞的房里很热,可以听到粗重的呼吸声,难道是那两个人?他开了灯,掀开被子坐起来,随手拿了床头柜上的一张纸来看。那上面是小林画的一个小孩,小孩背着书包,正在向他的老师告别。这是他的写字纸,小林什么时候画了这幅画?他没有这个印象。也许小林是用这个来向他告别,然而小林不是说过要一直学下去吗?远志老师心里有点空空落落的,然后又自嘲地笑了起来,对自己说:“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窗外也有人在笑。那么黑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远志老师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找到钢笔,信手在那张画上头画了一些气球。他想,这个小孩的头上是应该有气球的,那种无色的透明气球。当他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只要看到人们吹气球,就会无比地着迷。他会紧盯着那个人的嘴,紧张得浑身发抖。

画完气球后,他的睡意完全消失了。马路上有人在喊魂,在他的想象中,那是小林的父母在喊小林。

小林既没有告别远志老师,也没有告别父母。他还是每天来上课,不过已经不带课本来了。他就坐在那里,闲聊一般地说起社会上的逸事,然后提出一些让远志老师颇费思量的问题。

“老师,我妈想去市中心水鱼街那一带开店,可是那一带被黑帮控制了,要交保护费。您看交还是不交?”

“地下人行通道里挤满了卖共生的,他们都是北方人,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话。据说不能随便同他们搭话,一搭话就会被他们捉去,然后你就成为他们一伙的,只会说他们的话了。那些人满身都是北方的荒原泥腥气,连牙齿缝里都是那种味。我有点被他们迷住了呢。”

“贫民区那边也有一些地下通道。我沿着一条道一直往下走,这才发现不是什么地下通道,就是通往地底去的一条人工路。头顶有电灯照着,我走呀走的,路上遇见一些人,其中竟有我的父母。他们去地下干什么?”

远志老师不能对他的问题提出明确的意见,只能说说自己的推测。有时他俩就沉默了,那种沉默令他们惬意。远志老师感到,他们越是谈论得久,这个城市就在他们的谈论中变得越模糊,越单薄。慢慢地,他们居住的地方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黑黑的地道,直通地底的人工路,顶上隔开很远安着一盏小电灯,而且有的灯泡还坏了,造成长长的黑暗地段。每当在黑暗中沉浸得久了,远志老师就会把谈话拉回到地面的喧闹中来。

“新建的金融大厦正在招租呢。”他说。

“听说地下防空设施没通过验收,因为只有一个出口。”

小林得意洋洋地接上他的话。

“怎么会这么荒唐?”他百思不得其解。

“是指导思想的问题啊。只有一个窄窄的出口,多么令人遐想联翩啊。那大厦可以容纳一万人。”

讨论的结果是远志老师一阵阵产生身体飘浮的感觉,而小林则兴奋得脸颊泛红。

他问起小林同父母的关系时,小林坦然地回答说,他们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不论我在哪里,他们都在我心里。不过他们究竟是不是我的父母?我还在验证。您瞧!”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制作粗糙的玉石乌鸦递给远志老师。

“这就是我母亲,声音又粗又响亮,她要到黑社会的地盘去开店。”

远志老师将那乌鸦翻来覆去地看。

“那么还是交保护费吧,要不她的店开不成。”

“她已经决定不交,我也赞成了她。您这样一说我又后悔了。谁能料到后果?没人料得到,对吧?”

“嗯,有道理。这乌鸦好像什么事都不赞成。”

“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她说她当初也不赞成我做她的儿子。”

“你小的时候,你父母总到街上去喊你的魂吧?”

“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不承认啊。”

两人陷入了沉默。远志老师看见窗玻璃外面有个东西爆炸了,发出强烈的反光。接着又有一个,更亮。他听到下面老盐在讲话。

“牌友们在释放能量呢。”远志老师调侃地说。

小林一动不动地坐着,远志老师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他听到了爆豆子的声音。“一大锅子黄豆。灶里熊熊的火焰。”

远志老师感到他已经不是小林的老师了。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是已经颠倒过来了吗?现在他对于自己的新角色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记起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他也有可能变成眼前的小林,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什么,他就慢慢变成目前这个样子了。的确,小林在父母的带领下来到他这里时,他心里有过隐隐的激动,甚至有过返老还童的感觉呢。那时他一点都没料到他命运里头会有这种安排。

下面的牌友争吵起来了,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们的声音很大,好像要打起来一样。小林垂着眼想心事,似乎对这种事不感兴趣。远志老师还是忍不住欠起身看了看下面。他看见老任站到了桌子上,麻将撒了一地。另外三位呢,都想将那桌子推翻,可是他们靠近不了,老任太灵活了,他们已经被踢了好几脚。连远志老师都忍不住为老任喝彩,这个患有慢性病的老人简直成了个运动员了。

他回到桌边坐下,小林便问他:

“那老头快死了吗?”

“你说老任?他活蹦乱跳的,像鱼一样。”

“我在早上三点钟看过他们的牌局,那时我觉得他的气数快尽了。老师说得对,他就像一条鱼,鱼死网破……”

“我也总在想任老头的事。前一向他还说他成了破鼓,现在呢,我看他快变成运动员了。”

“每个人心中都怀着理想的。”

这一次小林下楼时远志老师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想,也许小林是飞下去的吧,这种事小林应该毫不费力的。

远志老师来到楼下时,牌局已经散了,只有老任蹲在地上,他妻子正在数落他,她说他“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子”。说着说着她就生气了,用手里的马尾绳甩去扑他。他呢,就用双手抱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