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2/7页)

“我现在真的要走了。”他举起左手挥了一下。

他将房门用力带上了,仿佛在赌气一样。门外有人在发出惊叫,是他撞着了我的邻居吗?我的邻居在门外等他吗?看来我们这里的人都很注意他。我们小城的人看似漠然,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我刚才本想同老王讨论那匹马的,我喝酒就是想讨论这个。话到了我的嘴边,又缩回去了。我只说了这样一句:

“我就是那个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家伙。”

幸好他没听清我的话。

秋风刮起来了,街上的人们都显得眼色迷离,脚步也有点歪斜,就像脚下的柏油马路变成了气垫一样。

荒原白天里开始变脸了。我站在那里,看见那低垂的阴沉的脸突然抖动起来,我觉得它是在笑,当然,我听不到它的声音。那么大的一张脸,那种抖动,然后皱缩,然后又展开……我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我抓住的是那棵小枣树。它的纠结的枝干是多么坚硬啊,简直像铁一样。我的手心感到了它那嫌恶的排斥,于是我松开了它。我一轮一轮往这里跑,是因为我是个软弱的家伙吗?我只能说,荒原的笑脸对我来说难以忍受。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笑脸。

阿桑站在我家院门口等我走拢去,他期盼着什么。

“你现在白天也去那里面了。我是能理解的,这个季节……我嘛,每年秋天都有思想准备。”他说。

我邀请他进屋时,他却感到意外,连声说自己“有急事”,然后匆匆地离开了。我注意到他的脚步也像踩在气垫上。

我们这里的人们相互都认识,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别的人都会有所觉察。这一点很不好。因为这,谁也不愿看谁的脸。秋天更加难熬了。从早到晚我都有走进荒原,消失在里头的冲动。如果我进去了,走到底,会是什么情形?我们这里的人都像老王一样,认为荒原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走得最远的一次,来回整整有一夜时间。当然,那不是秋天,秋天里我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这是一定的吗?为什么?

我横过小马路去买酒,一到秋天我就天天饮酒。阿桑也坐在酒店门口,他的脖子上方有三张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不相同。我进去了,他没有看到我,店主老曹永远是那副喝醉了的样子。

“你说我这副样子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将我的两瓶酒往柜台上用力一放,咧嘴笑了起来。

我伸手拿酒,却又被他抓住了衣袖。

“你老实告诉我,你,你是如何过了那个坎的?”

他说话时眼睛在冒火,一只耳朵乱动。

“这没有什么难,”我告诉他,“只要紧盯着,一天一天地挨,就不会有大的起伏。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

他松开了我,他的眼神有点失望。他撇了撇嘴,走到内间里去了。我听见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这老曹已经有了孙儿了。

我没有对他说谎,不过他需要的显然不是我的这种回答。

我和他在皮革厂碰见过,当时两人都是刚从荒原回来。我们各走各的,却在皮革厂门口碰面了。他怀里揣着一只小喜鹊。我对他怀着浓浓的醋意:荒原赠与他小喜鹊,我却每次一无所获。我想同他谈谈他的小喜鹊,他却不愿意谈。他阴沉着脸,说他要去朋友家,就撇下我走掉了。

我买了酒回来,坐在桌旁,居然听到小小的冰雹打在瓦屋顶上。这天气反季节了。这一阵冰雹就像镇静剂一样,使空气变得格外清新了。我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看见了无比悠远的蓝天。

现在向我走过来的是名叫牛七的小伙子。牛七是市政的清洁工,整天愁眉苦脸。此刻他下班了。

“刚才下雹子,你躲到哪里去了啊?”我问他。

“我没躲,我倒想被那东西砸中,可偏偏砸不中!你这个夜间的活动者,你告诉我,那里面究竟有什么好?怎么我就没有那个胆量一直走下去?”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头摇晃着。我满脸通红地挣脱出来,后退了四五步。我对他突发的好奇心感到诧异。

“牛七啊,”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要好自为之。我们这种地方的人都是很实际的,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得随机应变。我们怎么能对生活提出强求呢?你说得不错,我是喜欢到荒原里面去走,可我并没像你想的那样捞到什么好处,反而,反而……”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

牛七双臂伏在院门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眼里闪动着潮湿的光。

“他们说你站在那里,三匹黑马朝你冲过来。”

他的语气有点温柔又有点恍然,他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没有马。”我断然打断他,“又不是草原,哪来的马?你要是高兴,我哪天到你家去,我们谈谈这件事。”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愿他来我家,我觉得他身上的晦气重。

他立刻被我的话惊醒了,连连扬着手掌说:

“不要来,不要来!我想对你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可不想让你关注我。我这种人不值得关注。”

他走了。他的背影很悲哀,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对不起他。也许刚才,我该对他说出实情?可实情是说不清的。但我为什么对他说谎?也许,无论我怎样说那件事,都只能属于谎言?我的荒原奇遇应当如何描述?

不起风的时候,小城的天空便很高远。高远的天空令我想起那些野马。上个世纪,我在大兴安岭伐过树,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再也没离开过。大森林中的那个林场里并没有马,我却夜里看到成群的野马跑过。因为我每天夜里大呼大叫,林场便将我开除了。有这样的背景,荒原奇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可以说,那不算什么奇遇。

有一夜,大约是风刮得紧,我被惊醒了。有人在我院子里高声谈话,我听出来是皮革厂的老王和他女人。我很惊奇地看了看挂钟,已是黎明前。他俩的谈话很激烈,声音很大,他们老是重复“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句诗。难道他们觉得自己的一生已经走到头了?

我起床,披了一件衣服向门外走。

他们不在我的院子里。这个时辰,他们如果在这里倒是一件反常的事了。我顶着风走,一直走到了皮革厂大门口,仍然没看到他俩出现。这时荒原上已经有了些许曙光。然而这阴森的皮革厂像个鬼屋。也许因为太熟悉,我以前从未觉得这栋建筑很阴森。现在是秋天,又刮着风,我不敢朝荒原望一眼,我是背对着它的。老王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出现在车间前面。

“出口就在你身后,那也是入口啊。你没有看见吗?”

他在责备我。我鼓起勇气转过身去,狂风立刻将我吹得摔倒在地。我爬了好久都没爬起来,有无数的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我的身体。我感到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我里面响起,就不再挣扎了。我一停止挣扎,风也停了。天已亮,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等着老王走过来同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