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终极之美读《神曲·地狱篇》

当“我”被三只猛兽逼得无路可走,只好绝望地哭泣时,浮吉尔说:“你必须走另一条路”。 [21] 所谓“另一条路”其实是无路之路,它是人凭着蛮力和勇气在空虚中打开的通道,也是人执着于远古的模糊记忆而树立的信心。沉迷在世俗中的个人是无法主宰自己的欲望的,已有的那一点脆弱的理智在同猛兽一般的肉欲的搏斗中注定要失败。要想精神不死,惟一的出路就是进行超脱性的创造,在创造中让欲望释放。但人的超脱一点也不是远离现实的,它是以世俗情绪的痛苦折磨为底色的,只不过这种体验在地狱中已完全摒弃了功利的性质而已。在这里,人们为痛苦而痛苦,为后悔而后悔,为愤怒而愤怒,为爱而爱,反复咀嚼,不断重演那些纯粹的情感,其结果是提高了精神生活的档次。要理解这些鬼魂,就必须有一种精神至上的博大胸怀,而这种胸怀,属于那些具有创造力的个体。

在上帝眼中,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小很小的;在地狱里,每个鬼魂的外形都几乎是一模一样,难以辨别,并且人人都要受惩罚。在这种不加区分的专制的一体化之中,精神如何样得以展示自身呢?惟一的方式便是借助于世俗情感的特殊性,在黑暗中进行那种不屈不挠的、自发的运动。即,反复谈论世俗中的悲情、愤懑、失落的爱等等,用这种凭空谈论的营养,使精神之树长青。当浮吉尔随口说出“另一条路”的寓言时,“我”是不可能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我”在被逼上这条无路之路之前,就已经充分吸取了前辈哲人们的理想主义精神,所以“我”才具备了理解地狱鬼魂的表演,并参与这种表演的基本素质。既念念不忘世俗,又决绝地超然于其上,这是一种何等难以维持的矛盾姿态啊。当然这只是对“我”来说的艰难,作为自发冲动的鬼魂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假思索的、十分潇洒的。

整部《神曲》所描述的这种艺术化的生存境界,是同宗教境界并列的、具有同样高度的境界,诗人的世界观里浓浓地弥漫着宗教意识,并且他的描述,也常常以宗教题材作为背景,尽管如此,读者仍然可以明显地感到,诗人追求的理想同宗教的理想并不完全一致。但宗教精神始终是这种创造的主要资源之一,尤其是古老的《圣经·旧约》里那些朴素的故事,同这部史诗可说是十分接近。作为“另一条路”的精神旅程,它同宗教旅程的区分在哪里呢?细细地体会这些个案就会明白。

地狱的第二圈里聚集着那些因爱情和贪欲而散失了理性的人。在这个“完全无光”的地方,被审判官迈诺斯的尾巴巻下去的鬼魂们处在这样的状况中:

地狱的暴风雨,无时休止,

把那些阴魂疾扫而前;席卷他们,

鞭打他们,以使他们苦恼。

当他们来到灭亡面前时,

那里就有尖叫声,呻吟声,哀哭声;

那里他们就咒骂神的权力。 [22]

惩罚是不加区分的,因为审判的法庭设在人心内部。无论是荒淫无耻的皇后,妖艳的女王,还是忠贞不渝最终遭到杀害的情侣,在此地都是受到完全相同的对待。就是在这里,“我”在迷惑中第一次看到了,单纯美好的爱情,同样也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并不比那些淫荡行为轻。人一来到地狱,马上就看见了自己的罪,一切不言自明。但人已经活过了,还要活下去,怎么办呢?一种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开始了。弗兰采斯加对“我”所说的那一番话其实是典型的艺术化的忏悔。

由于爱与罪同在,所以爱人的忏悔便成了一边自省一边辩护,而且辩护往往压倒了自省,就像藏着复仇的意愿似的。从热情温柔的弗兰采斯加的口中竟说出“该隐狱在等待那个残害我们生命的人”这种话来,这就可见世俗对她心灵的伤害有多大。“我”听了女人的话之后,对人性产生了深深的绝望(爱与仇杀离得这么近)。我那善感的心是如此的为这对纯洁的恋人鸣不平,自然而然地,“我”就同罪人产生了共鸣。暴发的怜悯强烈而巨大,以致“我”当场昏倒。

弗兰采斯加同她爱人之间的恋情那么美丽动人,即使到了地狱里,她那颗心仍然要为尘世生活中的幸福而发抖。可惜上帝的安排总是让看上去美丽无辜的恋情包藏罪恶与杀机,软弱的人摆不脱这种安排,只能到地狱去赎罪——在分裂中去爱。温柔的女人的赎罪的方式具有鲜明的个性,就像她活着是为了爱一样,成为了幽灵的她仍然大声地向上帝发出诘问,极力陈述爱的合理性,在审判中一刻也不停止重温旧梦,因为只有那一件事,是她精神不死的理由。当“我”看到人性陷入这样可怕的境地,“我”又怎能不因焦虑和绝望而晕倒呢?

弗兰采斯加的这种忏悔其实也是所有的地狱幽灵忏悔的模式,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而已。这些幽灵,虽然处在地狱理性的统治之下,但只要一被问及他们在尘世的事,无不尽力为自己辩护,在辩护中作一番精彩表演。因为那些事迹就是他们生命的形态,无论高尚也好,卑鄙也好,都是非常值得回忆的,是他们在地狱里发展自身精神世界的惟一资源。也就为了这一点,幽灵们才非辩护不可,要不然的话,她或他不是完全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吗?既然活着,生命本身就是理由。同样,既然生命与罪同在,审判也将永存。被地狱的无休无止的暴风鞭打的弗兰采斯加的受难形象,充满了宗教情怀而又并非宗教,这样的形象只能属于艺术的领域。

人将自己在世俗中的矛盾转移到地狱之后,那种长久积存的恶在地狱中斗得更厉害、更露骨、也更无所顾忌了。在这个原始地带,在混沌的黑暗中,所有的人都是要斗到最后一刻的,安息只属于精神上已死的人。由命运女神所掌握的黄金,这贪婪欲望的对象化之物,在世俗生活里是维持精神生存的营养,即使到了地狱,对于它的想象(虚荣、权位、成功等等)仍然是精神扭斗的不竭的力之源泉。“他们这样互相击撞要持续到永远。” [23] 请看对命运女神的描绘:

“她不受人类智慧的阻碍,

及时地从人到人,从一族

到一族,转移那浮世的财物;

因此一个人繁昌之下,另一个人

便凋落,全凭她的

象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 [24]

此处的“财物”是不带褒贬的。就如同黄金本身是美丽的一样,人的欲望无论多么贪婪,作为精神生活的基础也是十分可贵的,不应压制,只应设法转移的。于是命运女神就担负起了转移人的欲望的职责,并通过此种活动让人意识到,一切欲望的本质是“空”,只有渴求的本能是永恒的。人一旦具有了这种意识,也就会从物质的追求上升到精神的追求;但这个精神追求过程本身又并不是“空”的东西,她的内涵充斥着虚荣与物欲。可以看出,诗人一点也不排斥物欲,而是直接就将物欲作为根基。他所排斥的,只是那种黑蒙蒙的、动物性的追求。一个没有多少物质欲望,甚至对他人都没有多少感觉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艺术追求者的;同样,一个仅有物质欲望,而缺乏对这种欲望的认识的人,也不可能追求艺术境界。一切从人性本身出发,因势利导,时刻不忘记那“像丰草中的蛇一样藏匿着的判决”,这就是地狱矛盾发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