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和原始之力之间的复杂关系读《神曲·炼狱篇》(第3/3页)

人在忍受了巨大的禁欲的苦难之后,会发生某一阶段的精神升华,那个时候,“所有的悬崖都为之震动”。为了这升华的瞬间带给人的幸福,人不再像地狱阶段那样只是单纯地忍受苦难了,人现在要主动寻求苦难,积极地将制裁加于自身,直至极限。十至十一歌里的那一队阴魂便是这种自我制裁的典范。这些义无反顾的赎罪者,看不见的苦刑使他们的身体悲惨地弯到了地上,一边走一边可怜巴巴地“捶胸”。对于这些人的不自量力,“我”这样感叹道: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95]

然而成为蝴蝶的感觉是多么美啊,为了那种美感,即使是忍耐力到了极限也要继续忍耐。再怎么痛苦,大不了也就一死。已经看到了广阔的蓝天的他们怎么还能变回去呢?炼狱的制裁具有神奇的转化功能,它能使骄傲者变成谦卑者,追名逐利者变成真正的超脱者,这一切都是通过爱的祷告来完成的。于是生存的模式形成了这种格局:在世俗中犯罪,在艺术境界中赎罪。一切先前有过的,在炼狱里全都获得了相反的意义。这种来自自由意志的选择让人一点点蜕化成蝴蝶。祷告有两种,一种是天堂式的祷告,它是冲着世俗的罪而来的,它恳求理性出面,将人从肉欲中解救;另一种是寻求精神寄托,它祝愿理性迅速上升,并给肉体指明方向。幽魂们和浮吉尔的祷告就是这种相对的爱的交流。

第十二歌中描写了脱离了地狱的“我”自觉反省的情形。浮吉尔一面叫“我”从罪感中摆脱,挺直身体继续攀登,一面又还是要“我”把眼睛往下看,让地面的那些图案作为“我”前进中的“安慰”。浮吉尔的矛盾意志总是这样意味深长。实际上,“我”看到的是自己灵魂深处的图象。浮吉尔将前人经历过的可怕历程揭示给“我”,使“我”心里有底,使“我”进一步悟出今后自己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也是可以承受的。这就是所谓“安慰”的含义。于是“我”又一次主动地从地上“看”出了肉体与精神间相互厮杀的可怕场面。那些画面描绘着人的视死如归的伟大(布赖利阿斯);人的为进化而杀戮的残忍(朱彼忒、阿坡罗);人向纯理念突进的狂妄(宁禄);人对于痛苦的耐受力(奈俄卑);人的自戕的勇气(扫罗);人使自己变形的疯狂(阿拉克尼);人为命运钳制的悲惨(阿尔克美昂和他母亲);人的灵魂的复仇之恐怖(托密丽斯)等等等等。“我”通过这种主动的“看”而洞悉了人性之谜,但“我”有浮吉尔作为支撑,所以不会为自身的邪恶所战胜。“我”反而要战胜邪恶,打消犹豫,勇敢地向上迈进。因为作为人类,“我”是生来要翱翔于天空的。于是“我”就借助那“可靠时代”凿成的石级(从生命核心涌出的力和形式感)一步步去同理想晤面。

“唉!这里的入口和地狱里的入口

是多么不同呀!这里我们在歌声中

走进,在那下面我们在哭声中走进。” [96]

区分因此更明白了。地狱是出自本能的忏悔;炼狱赞美理性,向人性深处挺进。由于这一阶段的提升,人就从单纯的负罪感转化为追求受苦的幸福感,于是所有的受苦都带有某种甜蜜的味道了。从此,“你的双足将服从善良的意志……变为一种愉快。”因为这种“愉快的”受苦,罪也于不觉中一点点消失。二十四歌里面那些兴高采烈的节制食欲者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种情绪。尽管幽灵们因节食而形象可怕,“用牙齿咀嚼空气”,但他们内心的欢乐无法形容。他们那枯槁的外貌是由于他们将肉体的累赘限制到了极限的结果,这种强力的钳制因而产生了精神之爱,产生了真正的艺术。形象地说,艺术就是对于饕餮者的饥饿治疗法,在节食方面越极端,节食的境界越美,越纯净。这些具有强烈食欲的个体,正是艺术实验的好材料。因为深谙这其间的奥妙,他们才会有那么幸福的表情。那路边的精神之树,正是从夏娃偷吃果实的原始之树长出来的,就是在远古的那个瞬间,处于混沌之中的精神与肉体开始分野,理性同原始欲望之间的对峙开始形成永恒的格局,人性内部的搏斗从此再也不能平息。

在地狱中一半盲目一半自愿经受过的那些酷刑,到了炼狱中就变成了有意识的自虐行为。十三歌里,在那通往内心的“沉闷的青黑色的小路”上,唯有爱是人前进的动力,而理性之光,则为肉体导航。人在前进途中会不断听到关于自我牺牲的暗示,在崇高美感的激励之下,人必将到达灵魂的核心。那种地方的风景是可怕的。那些阴沉的鬼魂坐在荒坡的断崖下,眼皮被用铁丝缝起,正在苦苦地从眼缝里挤出泪水。他们就这样在自虐中渴望着天堂,可说是每一刻都执着于那同一个意境,决不偏离一步。所以“我”说幽灵们是“为了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而“我”作为来自世俗的使者,可以挑起他们进行新一轮的自我批判,以缩短同真理的距离,炼狱的酷刑之所以有感激之情,是因为人的视野已大大扩展了,命运的鼓点直接从那核心传来,既紧迫,又令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