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形象的比较读《神曲·炼狱篇》

在地狱和炼狱里,那个艺术之魂是以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的。

地狱的幽灵生气勃勃,浑身洋溢着原始蛮力,爱则爱到忘我,恨则恨到咬牙切齿;蔑视权威,亵渎神灵;耿耿于怀,有仇必报……在那黑暗的永劫之地,咀嚼骨头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胆寒。只有当人看出了这种种的原始风景全都在一种强硬的机制的制约之下时,那些个表演才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地狱幽灵是黑色的、反叛的精灵,他们身上的反骨,正是上天给予的馈赠。一种爱情,需要通过如此曲折的方式传达出来,该是多么的惊世骇俗!试想这些已失去了肉体,又被强大的机制镇压着的鬼魂,如果不是受到一种永恒的信念的支撑,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又如何能够将那种来自人间的、爱恨交加的表演持续下去!只有深谙那种机制的诗人,才窥见了这些野蛮的鬼魅身上的不变的虔诚,忠贞的爱恋。

炼狱的幽魂则形象高贵,内心深邃,目光内敛、严厉,终日沉浸在沉痛的自审之中。这些饱经人间风雨的精英们,聚集在那座理性的山上,他们的身体虽然摆脱了重力,化为了近似于无的影子,但他们身负的看不见的痛苦,却同山岳一般沉重。“人间乐园”给每个幽灵带来终极意义上的快乐和幸福,但当下的处境却比地狱更为难以忍受。自觉的创造性的突围具有更大的难度。人得不到休息,日夜不安,为的是深入更黑、更虚幻的自由境界,将自身变为纯粹的精神。在此地,每一个幽灵都说着睿智的语言,那种身居两界被分裂,却又经由超脱而统一起来的、具有寓言性的语言。上升到高级阶段的创造者不再亵渎与蔑视,就连愤怒也基本上消失了,他们脸上挂着长年不变的沉痛的神情——一种去掉了人间烟火味的沉痛。人性的高贵使得他们的仪表如同帝王般威严,他们那具有无限承受痛苦的能力的身体洋溢着天国的爱。

地狱的姿态是永不停息的自发挣扎;炼狱的姿态则是竭尽全力的攀爬。两种动作不一样,行动者心中的意境也大不一样。落进深渊的鬼魂对于前途毫无预感,他能够主宰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他被死亡笼罩,却又还活着,活着的他在这个永劫之地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挣扎了。愤怒地挣扎;不抱任何希望地挣扎;悲痛已极地挣扎;怀着恶意的嘲弄挣扎……挣扎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挣扎也应验着神的复仇的寓言。而炼狱是从生命的大海中耸起的、险峻的高山,山顶有人间乐园。炼狱山的陡峭令凡人无法攀爬,非得生出翅膀才能飞上顶峰。人在开始这艰险的旅程时对于山顶的情形是一无所知的,但人已经不像地狱中那样盲目了。人所到之处,到处充斥着关于得救的图象与声音;而那可怕的险途,也会在横下了一条心的人面前给人一条路。炼狱的关键是人是否能忍受剧痛,坚定地向内深入。只要稍有分神,面前的山就会背叛人,将攀爬者毫不留情地摔死。在这种意志较量中,任何犹豫和松驰都是不允许的,人只有“铤而走险”。攀爬者能够熬过这噩梦般的旅途,从根本上说还是由于求生的意志,这个意志现在已变成了自由的意志,所以攀爬者才能在每一步,每一阶段都感到那种微妙的得救的暗示。在自觉的操练中,他也逐渐悟到了,要战胜面前的绝壁和天堑,惟一的途径就是深入自身的苦难,然后从苦难中向上升华。这种方式屡试不爽。美丽的地上乐园却原来又是一个充满了凶险的处所,在这里,俾德丽采终于向攀爬者揭开了人性结构之谜。至此,地狱与炼狱的两种努力便衔接起来,曾经深藏的理念现身,生存的格局变得清晰了。两种奋斗的姿态又有多重的含义:可以说是人生的两个阶段;也可以说是艺术的两个层次;还可以说是自我的二重感知方式等等。对于写作这篇史诗的诗人来说,这是坚定不移地向内深入的途中看到的风景。

生活在尘世中的人,灵魂被窒息、被玷污,精神处于濒临死亡的绝境之中。人的求生的本能在这种先验的处境之中闯出了一条奇异的救赎之路,那就是与肉体的生存并行,开创精神生存的境界。为了这种内心的生存,人必须主动地下到灵魂的地狱,将那人性之谜进行层层的探索,以弄清人的来龙去脉。而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拓展精神王国,使已经失去意义的、行尸走肉的世俗生活重新获得意义。主动下地狱决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对于个体来说,它既需要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对生命的迷恋,这样的个体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个体,他所进行的这种操练是拯救灵魂的操练。在这部史诗中,诗人为我们做出的下地狱的示范表演既是他个人的表演,也是全人类为拯救灵魂所进行的操练的缩影。

由于主体的逼迫而进入地狱体验的幽魂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在尘世中从未有过的生活。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都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这种生活的真谛,即,在摒弃了世俗以后重新与世俗沟通;将作恶的、盲目的生命力转化成伟大的善行;以煎熬肉体、撕裂肉体为手段,换取灵魂的解放与发展;用审判世俗罪孽的方式,确证天国理想的存在;用竭尽全力的丑行表演来接近美;用原始生命力的超常发挥,达到对理念的深层体会……只有具有下地狱的气魄的人,能够承受这样一种极端化的生活,他们深深地悟到了这是惟一可能的精神生活。这是沸腾着活力,而又怕死怕到极点的伟大心灵所发明的方式。这种生活不容片刻的懈怠,日日操练,日日奋起,一触即发,魂牵梦萦是它的特征。如果谁受不了了,他的死期也就到了。实际上,没有一个幽灵受不住这种油煎火熬似的折磨,他们还下意识地追求更厉害、更恐怖的折磨!将魔鬼撒旦奉为精神领袖的他们,已经深通了地狱的奥秘,所以他们明知反抗会招来致命打击也要誓死反抗;明知回顾世俗所产生的悲痛会令坚强的神经崩溃也要不停地回顾;即使自身在恐怖的变形中成了蛇怪、牛头怪一类的怪物,也决不停止那种可怕的交合;明知自身恶贯满盈,要得救难于上青天,却还不断自揭疮疤,将恶行昭示于众……这种魔鬼似的意志本身,便是他们得救的希望,不会灭亡的证明。

地狱阶段的惩罚除了盲目性较大之外,同炼狱比较起来还更带有肉体性质。酷刑五花八门,嚎叫的鬼魂们的悲伤基本上还属于灵魂表面层次的,在此地感觉是第一位的。地狱深渊中的恶臭,酷刑带来的剧痛,窒息导致的恐怖,负重带来的疲惫等等,一幅又一幅刺激感官的画面中,鬼魂们发自本能的反弹情绪始终主导着他们的行动。他们是盲目的,但又并不完全盲目。而上帝,他深深地懂得,人的感官和肢体是最靠得住的,所以他才让鬼魂们在地狱里尽量表演,让他们用肢体语言表达那种隐藏得很深的爱。的确,一种理念如离开了感官与肢体,就会化为真正的虚无而消失。没有地狱中的肢体搏斗,灵魂也不可能获得那种天堂般的空灵。就艺术创作的本身的层次来说也是如此,任何一篇作品中抽象理念的传达,都必须包含无限丰富的感官体验于其内,否则便毫无说服力。现世中的人误认为灵魂没有感觉的能力,便在世俗中为满足浅薄的肉体需要而拼命践踏灵魂。就是这种践踏导致了灵魂的起义复仇。凡是做过了的,都要在此地受到加倍的惩处,在惩处中,精细而敏锐的感官体验既来自肉体又高于肉体,因这种体验受到了冥冥之中的冷静观照。人的肉体的直觉就是这样经由曲折的渠道被放大、被再现的。一个最为典型的展示就是死亡之鸟啄食灵魂之树的树叶的画面。哈比鸟对树的侵犯就是人的死亡感觉一次次被刷新,这种深入主体的痛却又为主体原有的痛提供了出口,高度理念意义上的体验在这个肉体动作中被不断重复。这个画面就是艺术家的死亡表演,最敏锐的感觉上升到了抽象境界。所以幽灵为了确定自身的不死,必须反复进行死的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