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纯精神王国读《神曲·天堂篇》(第2/2页)

月轮天中的女精灵向“我”揭示了人性矛盾的骇人真相,这个真相并没有令她显出丝毫的沮丧,她反而在叙说中容光焕发,洋溢着幸福。那种内面的秘密又将“我”带向了更深一轮的人性的探索。欢乐而自足的心态是如何样获得的呢?人真的有可能同时在天堂又在地狱吗?诗人在这里虽没有直接写出答案,但仔细深入的研读会在读者眼前展现新的天地,因为古典的伟大诗篇可以用现代的眼光来重读,一切新东西的萌芽都包含在种子里头了。天堂里没有肉体的栖身之地,幽灵和肉身从此被远远隔开,遥遥相望。从这种截然的隔离中,却产生了人类最伟大、最纯净的诗篇。女精灵最后的那句“福哉马利亚”唱出了惨痛解剖之后的幸福。

第四歌里认识论的探讨又深化了。“我”沉浸在上一歌女精灵唤起的悲痛之中,依然感到人的两难处境无法超越,感到人在致命的环境制约中难以有所作为。因为人无论如何样行动,他总撇不开罪。而且在相当多的情况下,这种“撇不开”是出于爱。诗人在这里借俾德丽采的口进行了一次精神分析,指出了自由意志的绝对性和相对性。意志的绝对性来自爱的理念,即,人无论在什么恶劣的情境中,都要执着于爱,永不改变。意志的相对性则在于,人为了肉体的存活,也为了避免伤害别人,时常必须屈从于恶,但这并不等于自己从心灵上解除了盔甲。后一种情况正是人在社会中的处境。艺术家在相对意志的实践中不断为自己,也为全人类的罪行忏悔,以此种姿态来体验绝对意志的存在。所以君士坦士王后能够在暴力的淫威之下始终不揭下其心灵的面纱,最终成为美德的楷模。意志的矛盾就是认识论的矛盾,以真理为目标的冲刺使矛盾不断向高级阶段发展。精灵们每一次惨痛的灵魂解剖都是一次与肉体达成新统一的卓绝努力,这种努力在天庭里绘出了最美的光的图案。于是“我”在她们的感召之下也不由自主地解剖起自己来,并由此懂得了,人要实现爱的理念,就只好无限止地分裂自己。一方面绝不原谅一切罪行,一方面仍追求心灵的圣洁。在这种扭曲的追求中,肉体往往被全面否定,这种使其无所作为的否定却是对人性处境的真实体认,得救的信心就包含在内。

“如今我真切看出,我们的智力

若不受到‘真理’的照耀,就无法满足,

越出这惟一真理,一切真理无法存在。

我们的智力在那里安息,犹如一头野兽,

到了窝前就在里面安息……” [113]

以上所说的就是真理和人性矛盾的关系。人通过自我质疑似的提问,“越过重重山脊直登最高的顶峰”。人在这样探索时,被严密束缚的欲望就曲折地得到释放,并最终达到彻底解放。所以精神的解放也是生命力的反弹,以及反弹后展示出来的那一片无限的、透明而宁静的境界。

第五歌继续深入到了誓约与自由意志的问题。誓约究竟是什么?它的履行又体现了什么?在探讨中答案已显露:誓约就是人对自身欲望(或肉体)加以认识之后,进行一种严格的规范。换句话说,誓约是自由意志的体现;自由是制约下的冲动;在制约下转向后的自由成了牺牲自己的自由;人在不断牺牲表面欲望的同时让欲望转化成更本质的发挥。也可以说,誓约一订,就意味着牺牲。因为经理性改造后的原始欲望从此难以直接发挥,每时每刻处在“要慎重”的监控之下。而同上帝订契约的艺术家更是如此,他的作品成了他的永久忏悔之地。这样看来,誓约的意义就在于通过人的本质发挥,达到灵肉的彻底解放。一个陷在肉欲中的、排除了理性监督的人是不可能解放自己的。

“上帝在当初创造万物的时候,

他那最大、最与他自己的美德相似,

而且最为他自己珍爱的恩赐,

乃是意志的自由,他过去和现在

都把意志的自由赋给一切有灵的造物,

也唯独他们才有自由的意志。

你若是从中得出应有的推论,

你如今就会看出誓约的价值……” [114]

一个人,如要忠于自己的理想,就永远不能背叛自己的誓约,因为精神是不能走回头路的,往后退一步便是兽的境界。那种“重得使一切天平都无法衡量的东西”正是月轮天中的女精灵庇加达和君士坦士用一生的牺牲换来的意志的自由,她们坚守了当初的誓言,为人们做出了榜样。又由于誓约本身正是自由的选择,人性的选择,所以它是排除盲目、排除教条的。人不能凭表面冲动判定自身的行为是否符合誓约,而要有理性判断,要有《新约》和《旧约》中的方法论的武装。也就是说:“你们要做人,不要做无知的羔羊”。 [115]

俾德丽采带领“我”向人性深处探索之际,“我”就在不知不觉中飞升到了水星天——这个离太阳最近的行星。此处充满了极度的欢乐,以及无法直视的真理之光。在这个地方,那些双眼闪闪发光的精灵们将“我”称为“战士”和“生来幸福的人”,并说“我”的到来会使他们的爱增加;他们还要“我”按自己的意志在此地尽量满足自己。不难看出,这就是自由所达到的圣地,始终遵守誓约的艺术家,上帝在给予他牺牲特权的同时,让他在有生之年进入天堂的欢乐之中。

第六歌是对以上终极探讨的一个总结。诗中的“罗马”其实就是人心。诗人在此处叙述的其实是浩繁的心灵史,是人类从不自觉的深重苦难之中走向启蒙的过程。帝国内部包含着深刻的矛盾,这些矛盾不断演变,开始是自发的善与恶的扭斗,吞并,再生,直到终于发展出自由精神,人才看见了将黑暗中的肉体带出困境的曙光。这就是基督,这人神合一的完美象征。由此也可以说,帝国的功能是先验的存在,人性从黑暗中诞生之日起便具备了自己救赎自己的功能。所以不论人身上的兽性是多么的可怕、凶残,不论腐败的帝国是多么的贪婪无耻,也阻止不了美德的象征——罗曼莪从那混沌的世俗中升起。从帝国内部升上天庭的罗曼莪,这牺牲肉体换取心灵自由的美丽的发光体,使精神不灭的寓言成为了现实。

当人升华到这样的高度再回过头来看精神的历程时,就会发现一切痛苦挣扎,陷落,一切致命创伤都是必要的体验,没有苦难,精神怎能发展?正如世人的恶毒阴险让罗曼莪受难一样,自觉的内心制裁也释放出美丽的光华。人不光要同外部的恶势力斗,最主要的是要同内心的恶势力斗,而且这种内心的搏斗还要更为血淋淋,一次次对于原始欲望的剿灭导致一次次惊心动魄的反弹与起义。通过冷酷的自我批判,我们看到了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看到了他内心那种永恒的仁爱。歌中叙述的是黑暗的人心,但却是一首信心的赞歌,是宣扬人性理念的天堂之音。善与恶的先验性的揭示没有导致颓废,反而为诗人的向上奋进提供了支点,诗人在此将物质变精神的巫术付诸实施,让人性之光永远照亮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