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肉之爱读《神曲·天堂篇》

灵肉之间的不共戴天已经在诗人笔下充分地被描述过了。在十四歌的纯精神火星天十字银河里,这个矛盾又一次被诗人论述。“我”在倾听了托马斯用外部事件作比喻来说明心灵史,又倾听了俾德丽采从心灵内部结构出发阐述人类之爱以后,仍然对精神是否能永恒以及灵肉的转化存有疑问。俾这样说出我的疑问:

“请你告诉他,像千紫万红的花朵

纷纷披覆在你们灵体上的光芒,

是否像现在一样永远依附于你们,

如果这光芒永远驻留,请你也告诉他

等到你们再变得有形的时候,

你们的眼光如何能逼视而不受损伤。” [130]

这两个问题谈到的都是灵肉关系。人必须杀死自己的欲望,使欲望在一次次死亡中转向、复活,这是作为一个人的不幸与幸福所在。最高理念本身不受限制却限制着万物,然而人的本性是无条件地倾向于这个理念,所以人毫不犹豫地将她看成了无比甜蜜的“锁链”。答复是:理性之光是永恒的,它作用于生命时,生命力也在反弹中随之变得强大,成为精神的完美载体。从灵肉分家到灵肉合一,从肉体变精神又到精神变肉体,这壮观的宇宙画面充分演示着灵肉之间的渴慕与爱。而写作这个行为本身就是追求幸福——既从世俗中升华,又以这种博爱的方式同世俗沟通,像歌中所说:

他们诚然显出对他们尸身的渴慕;

依我想来,他们渴慕,不但为了自己,

而且为了他们的父母,以及他们

成为天上的灵焰以前所心爱的人。 [131]

精神之爱的产生与接纳发生在同一瞬间,肉体发动的奇迹可以超越时间。“我”在火星天里目睹了音乐与十字架共同构成的艺术之美,终极之美。赞歌响起:“你且起来,去征服吧”。这是死亡过后的生命之歌,激励人用十字架去征服自己身上的兽性。在这个瞬间,理念对象化的象征俾德丽采,让“我”从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艺术自我,于是肉体与灵魂双方都变得无比强大,不可能的爱恋在歌声中实现了。只有那不懈的创造者才能蒙恩游历地狱与天堂。此时,灵魂的几个部分之间的对话(“我”、俾德丽采,精灵们)引向对天堂性质的进一步叩问,心灵史被进一步揭示。

第十五、十六歌是由精灵们来继续讲述天堂的性质——精神的本质。不懈的寻根使人从更高层次体验到精神的底蕴以及它同肉体之间转化、制约的关系。通过这些伟大精灵们的讲述,我们看到了精神史的长河——从纯朴美好的早期,到分裂的、罪恶的中期,再到大彻大悟的最后反省。这是每一个个体都要经历的。当人带着无比的虔诚进入这种探讨之中时,他会深深地感到,发展是不可避免的,人类总要长大,对人性既不必悲观也无道理乐观,诗人所抱的是一种睿智的态度:在对“恶”的体认中执着于爱的喜悦,以无限强大的承受力将悲喜交加的好戏演到底。

精神是一个无限的宝库,人所拥有的远远超出他所意识到的。人的渴念导致叩问,通过叩问实现的这种追求带来满足,这满足其实质是更大的渴念,精神就这样永无止境地螺旋上升。什么是叩问呢,叩问就是将自己一分为二,让两个部分相互提问,因为“你”就是“我”。

于是我掉回眼光看我的夫人,

两边的景象都叫我感到惊异;

因她的眼睛内射出微笑的光芒,

我认为我的眼睛已窥到了

我的天恩和我的天堂的底蕴。 [132]

而其实,叩问与感悟是在同一个瞬间发生的,它们共同构成了创造的瞬间,将人引向更深层次的叩问。又由于人性的二重性,人对绝对真理永远只能相对把握,人心便永远挣扎在“不平衡”之中。就是这种不平衡的压力,成了人不断深入寻根的动力。在这个矛盾中,理性永远是照亮黑暗的光,是观照和引导者,原欲则是策划阴谋起义,在反叛中催生新人的基层力量。所以精灵们即使已升到了最高的位置,当他们向“我”揭示矛盾时,所述说的仍然是人间那些罪恶的起源。他们一次次返回心中至爱的肉体,为的是在当前的位置上发出更眩目的光辉。悲痛的述说杀死了内心的欲望,这顽强的欲望立刻又在天堂里复活。这些伟大的“超人”着了魔似的一遍遍讲述人性迷失的经过,还有俾德丽采那高深莫测的自嘲,这一切构成强烈的暗示氛围,促使着“我”启蒙,进入那古老、深邃而又混沌的内核。答案就在“我”寻求的姿态里面,那摒弃了一切轻狂、浮躁、自暴自弃、骄傲自大的,坚韧而顽强地向内深入的姿态,在决绝的批判中隐含了大悲悯,在残酷的揭示中隐含了无边的眷恋。

第十七歌中诗人直接以自己的身世为例,袒露灵魂内在的机制。所谓文学中的辩白,其实同宗教中的忏悔是很不相同的。辩白是否定中的肯定,谴责恶行又体认恶行,自己同自己对话,展示矛盾,展示向善的努力。所以俾德丽采启发“我”道:

“不要压住

你的欲望的火焰,让它带着

准确的内心的烙印射发出来吧;

并不是我们的知识可以因你的谈话

而增长起来,而是你可以学会

说出你的渴望,人家好替你准备答案。” [133]

叩问不是为了获得知识,只是为了释放原欲。内在矛盾斗争不止,精神就不死。“我”之所以要叩问,也不是为了找出一条现成的路或避免灾难,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必然性如观照随波逐流的小舟的眼睛,眼睛是无法控制小舟的去向的。叩问的姿态使“我”同信念靠拢,“我”在“我”的灾难中感受上帝的意志。当“我”感到“我”的悲惨的命运“纤毫必露地描绘在永恒的上帝的面容上”时,无名的幸福就会降临。一切屈辱、痛苦的惩罚,都会在写作的行为中得到复仇。这是一种预定,也是一种追求。诗人活在预见力之中,也就保持着内心的希望,这希望使他超越邪恶,获得永生。

诗人展示了罪,成为知罪的先知,所以他在世人眼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但诗人并不想做超人,他仍要坚守在大地,用刺耳的声音将灵魂受难的故事讲述到底,促使世人觉醒。

“假使我成为真理的瞻前顾后的友人,

我担心我的生命,我的名字,将不会

垂之于那要把我们称为古人的后世。” [134]

诗人因为他的这种虔诚又决绝的姿态获得了灵界的嘉奖,他蒙恩见到了那么多伟大的精灵,并且得以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遨游。从这一章可以看出,命运实际上是掌握在自由人手中的。凡是“我”遭遇的,都是“我”想要的,并且“我”最终得到了“我”想要的——不多也不少。凡是不甘心随波逐流,不闭上那双观照的眼睛的人,他的生活中就会发生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