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营造

——解读《地洞》

一、矛盾的产物

一只奇异的小动物造了一个奇异的地洞,地洞由一个大的城廓储藏室和许多地道组成。小动物造地洞是为了躲避外界的敌人,为了有一个藏身之地,逻辑上它这样认为。可是一旦造洞的行动开始,逻辑就被推翻了,以后又不断地建立,不断地再推翻,每一项行动都处在矛盾中;它像摆钟一样来回地奔忙,时刻在恐怖中度日,似乎成就了巨大的工程,实际上到了老年还在原地未动。仔细地体会,就会发现小动物的不幸与外界的威胁无关;一切矛盾和冲突都来自内心,由它天生不幸的性格所决定。这样一种性格就造出了这样一个地洞,洞内一切设施的功能全是模棱两可、难以理解的。

首先,它就声称建洞决不是因为害怕。在离真正的地洞入口约一千步的地方,它还留下了一个假洞,它出于某种周密的计策故意不把那个很浅的洞堵塞。它的此举使我们怀疑它正是为了引起外界注意才来造地洞的。这是一种荒唐的结论!它不是声称造洞是为了安全和彻底的寂静吗?我们不要轻易相信它的表白,而要看它的行动,因为这头古怪的小动物,有魔鬼在它的内心作祟。接下去它在真正的洞口搞了个苔藓装置。这装置万无一失,伪装得无人能识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措施;与此同时,它又是最容易被破坏的,只要来犯者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本领,一脚就可以将这伪装踩蹋。这个装置正是它内心矛盾的产物:一方面,它需要隐蔽,需要躲过外界的注意;另一方面,洞内还有敌人,一旦遇见,它就得立即逃遁,并从随时可以敞开的洞口跳到外面,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心理造成了洞口掩护装置的致命弱点,使它并不具备真正的保护作用,而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安慰。奇怪的是它离了这个精神上的安慰就活不成。以苔藓装置类推,地洞内的每一项工程都具有这种特点——脆弱和不堪一击。然而,尽管在造洞的初期就带着深深的疑虑,工作起来却几乎到了忘我的境地:没日没夜,仅凭自己的额头去磕土,直磕得流出鲜血,终于在洞内造出了当时自认为完美无缺的城廓储藏室;为食物的储藏计划的实现不停地搬运,又因计划的一次次改变而更为紧张地工作;为搜索想象的敌人而不停地挖沟等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是更大的疑虑袭来。疑虑导致对先前的劳动的否定,新的、纠正的计划也由此产生。那新的计划往往并不新,只不过是更前面的计划的恢复,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付出了巨大的体力和精力。如此造出的地洞堪称世界一绝:既是无限隐蔽的,与外界隔离的,不可穷尽的;又是无比脆弱的,易受损伤的,差不多是向外敞开的。

为什么这头小动物总是想到向外逃遁,即使在营造与世隔绝的地洞时也以这一点为先决条件呢?是不是地洞里面有远比外界大得多的危险呢?经过多次的实践之后它的确发现,表面寂静的地洞实际上并不安静,而是总有某种噪音在捣乱;这噪音在周围安静的衬托下反而更突出,暗示着比外界更大的危险,使它感到毁灭的可能性终日悬在头顶。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洞,初衷(一直未变)却是为了躲避,为了安全而造;为达到这个目的,它一直在不断地对内部的设施加以变更和改善,尽管完全没有收效也只能一直做下去。它的紧张连续的工作给了我们这样的提示:只有在地洞的内部和外部达到彻底的虚空,真正的宁静和安全感才会到来。为此它还设想过在储藏室周围挖出一个环形真空地带的计划,当然那种计划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然而彻底的虚空不正是最大的危险所在吗?所以才需要随时可敞开的、供紧急逃离用的出口呀。

只要地洞建造在泥土中,周围又有小动物,彻底的宁静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由此可见,它所真正追求的理想居住之处并不是这种用世俗材料建成的地洞,而是一个空洞。联想到造洞的初衷有故意要引人注意的因素,这种追求又显得不可思议了。没有边缘和形状的空洞是谁也看不见的,更不能用来做藏身之地了。我们只能说在小动物的精神世界里有这样一个空洞,那是它永久的恐怖的源泉,地洞里的一切奔忙与操劳既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洞,又是一种企图将只存在于精神领域的东西现实化的徒劳。现实中的地洞里的骚扰可以通过劳动来做消除的努力;灵魂里的恐惧则是永存的,这永恒的恐惧的境界不正是它的操劳努力所追求的目标吗?是填补又是掏空。只有这样来理解,我们才会知道小动物的行为为什么会如此地自相矛盾,没有效果,似乎脑子里有着宏伟的构思,实际上却又一切行动均出自忽发奇想,没有一项计划是贯彻到底的(如何可能到底?)。所有的工作——苔藓装置、迷宫、城廓储藏室、壕沟的挖掘等等,全都是半途而废,不了了之。一方面是由于体力的限制所致,另一方面更为根本的原因则是内心的矛盾。这样的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也是没有尽头的;或者说,在壕沟的尽头是真正的虚空——那头从未见过面的怪兽。由此决定了它的命运只能是表面上漫无目的的永久性的挖掘和修建。

难道所有的工作都是种应付,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吗?是,又不是。每一项工作的初始,它都力求完美无缺,从不马虎了事;只不过它的初衷无法坚持到底,总是半路动摇。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次失败的打击并没有摧毁它的根本信念,它总寄希望于新的工作,盼望“这一次”的努力会有根本不同的效果。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的确破坏了它的一部分工作,但决不能改变它对地洞的态度。它有时离开地洞,也只是为了从外部对它进行更冷静的观察,以增强信心;不过它从不在外久留,因为只有地洞才是它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它存在的意义。这早已与它结为一体的理想的乐园,可以随地打滚和酣睡的仙境,谁能和它比?除了它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地洞又确实是不完美的,致命的缺点处处可见,时常使它羞于审视自己的劳动成果;而彻底的改进又只能在想象中和梦中来进行,接触到现实,马上显出自己体力上和思维方式上的无能。如果它不想放弃,唯一的出路就是苟且。它苟且过来了,这并不是说,它那种追求完美的认真的工作态度有所改变;它改变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想法,放弃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目标;它的目光投向未来的希望,而未来总是没有尽头的。就这样期望着,期望着,在身后留下一件又一件残缺的工作,而每一件有缺点的作品上无不体现了对于完美和永恒的向往。用残缺来体现完美,用权宜之计来体现永恒,这是它无意中的创举。地洞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残缺的建筑,它无法将它建成一个空洞,便只好以现实的材料来苟且。从这个意义上说,活着、挖掘,都是权宜之计。它只能用这权宜之计来向那未知的永恒挺进;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是摒弃死亡的,因为死亡是过程的终止,是通向完美之路的努力的放弃。它所关心的,全是生命本身;它对彼岸的事不感兴趣,只愿在生的挣扎中体验死亡,而不是被动地实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