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的历史(代跋)(第2/5页)

但我们从残雪这里读到的则似乎更进一层:她不仅把自己的艺术看作人类艺术心灵的历史发展的当前阶段,而且还想用自己的艺术心灵去“打通”艺术史,去“重写”或“刷新”整个艺术史!这胃口实在是闻所未闻。近年来常常听到“重写文学史”的说法,但人们所关注的,仍然主要是政治标准(或认识标准)与艺术标准(或情感)孰重孰轻、何者更根本的问题,所争论的也主要是文学史上的人物究竟如何摆法、如何取舍的问题。至于文学史或艺术史的内在动力到底何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矛盾在逼迫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去不懈地寻求和创造,以致于形成了人类精神的“时间本身”,却从来没有人说清楚过。我们不难理解,这是由艺术家和文艺评论家(文学理论家)的职业分工造成的。评论家虽然一般说来不能缺少艺术的感受力,但通常都是比较被动地接受,然后诉之于冷静的分析,而不需要自己去作艺术上的创造性的突破。残雪不是这样的评论家,她自己是一个开拓者,她更能体会开拓的艰辛。因此,当她以这样一种开拓的精神介入文学评论中,她立刻便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她诠释的不仅仅是别人的东西,而且也正是她自己的东西,是使她自己整天耿耿于怀、坐卧不安、恐慌不宁、欲生欲死的东西。这也许正是她那种狂妄野心的来由。当她用自己的心解读了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这种解读可以说是辉煌的!)之后,她的触角进一步向历史的纵深处延伸,竟然发现自己攻无不克。对于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方法,马克思有一句名言:“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 [190] 。意思是,生命或社会现象(包括精神现象)与物理现象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即后者总是用事物的原因来解释结果,相反,前者的“最初的原因”通常却并不能从时间上最先的现象中看出来(因为它这时还是“潜在的”,还与其他各种原因和各种可能性混杂在一起),反而要从最后导致的结果中去分析和把握,事物的本质只有在它发展成熟的状态中才能以清晰的形态表现出来,所以永远必须从结果去“反思”原因。当然,由于人类历史的发展并没有终极的“最后结果”,而是无限地延伸,所以这一定理必须表述为:历史的每一阶段是解释前此各个阶段的一把钥匙。由此观之,残雪的“狂妄”乃是历史的必然,没有这种狂妄,历史就达不到自我意识。

于是,从摆在我们面前的《地狱的独行者》这第三本文学评论著作中,残雪以前还遮盖着的隐秘野心现在公然成了气候,她所追溯和反思的,居然是西方文学史上几百年来一直激起无数饱学之士聚讼纷纭、被视为西方文论王冠上最耀眼的宝石的莎士比亚和歌德!人们也许会问:她不是这个领域里的专家,她凭什么对这么高深的问题发表看法?她有文凭吗?她作过多少卡片?她的导师是谁?但是,我要说,在残雪的解读方式中不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是先来听听她与这些伟人的直接对话,再对她的资格下判断吧。

(三)

残雪所采取的一个崭新的视角、也是她的这些评论的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她是真……正地(不是在比喻的意义上,也不是在玄学的范围内)把历史本身看作了艺术活动和艺术创造。这样说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说,艺术家不仅是创作了艺术品,而且包括他的这种创作活动在内的艺术家的经历或历史本身就是艺术。通常美学家和文艺理论家们并不否认这种说法,说某某人的一生都是艺术,或者说人生就是艺术,但这都是在象征和比喻的意义上说的,他们只是说“人生如同艺术”的意思。但在残雪看来,艺术是人的本质,也是人生的本质,之所以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艺术家,只是因为并非人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艺术本质。所以,第二层含义就是说,艺术家把自己对人生的艺术本质的理解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这就是艺术家和一般人的区别,即艺术家是意识到自己生活的艺术本质并艺术地表现了这一本质的人,一般人却不是。这一点许多人往往也并不会否认,但没有人像残雪那样把这件事当真,例如说,就把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作家艺术灵魂中的各种要素的体现,把场景、情境和冲突都看作艺术灵魂的内在矛盾的展开。这种眼光不仅适合于用来分析残雪自己的作品,而且她认为也适合于一切伟大的作品。所有这些作品都只有一个唯一的主题,这就是艺术本身。

因此,在残雪眼里,一部作品就是艺术家的艺术心灵的一个写真,一部多层次的艺术心理学,在其中,“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被按心理层次的深浅来分裂成各种不同的角色” [191] 。当然,事情不会像摆积木那样简单。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除了代表作者心灵的某一方面外,本身又分裂为更深层次上的诸要素,而每一要素又包含着不同甚至对立的方面,如此以致于无穷;而在每一个层次、要素和方面,都体现出一个艺术的心灵。例如,在莎士比亚笔下,勃鲁托斯和凯斯卡、凯歇斯三个人物在残雪看来“构成人性的阶梯”,凯歇斯“在中间,他同时具有凯斯卡和勃鲁托斯身上的特点”;但同时,“凯歇斯的思想和行为总是使人诧异,时常像两个绝然不同的人在表演” [192] 。勃鲁托斯也是如此,他“有点类似于大写的‘人’,或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涵盖了人性中的一切,因而能够调动一切……他生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用莎翁自己的话说,他“一个人就好像置身于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遍历种种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个的身心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临到了叛变突发的前夕” [193] 。同样,残雪在《麦克白》中也发现,“艺术大师在此处描写的,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幽灵、麦克白夫人其实都代表麦克白本人内心的一个部分,麦克白夫人的死则表现了她的“心的自相残杀导致的最后的破碎”,“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 [194] 。《奥瑟罗》也是如此,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心中的一个美丽的理想之梦,奥瑟罗粗野、残暴的内心恰好有这样一个梦,“他是一个凶残的恶人,他又是一个热情的爱人,莎士比亚将这二者在人性中统一,使奥瑟罗这个形象有了永恒的意义”。更有意思的是残雪对伊阿古这个“反面”人物的分析:“如同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心中的梦一样,伊阿古则是奥瑟罗心中的恶鬼”,“他其实就象征了每个人身上的兽性”;但“他又有点像艺术中启动原始之力的先知”,他是整个悲剧的枢纽,善恶冲突的制造者。“伊阿古的行为很像艺术的创造,假如他具有自我意识,他就是一名艺术工作者了”,所以“莎士比亚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时常不由自主地超出了善恶的世俗界限” [195] 。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在潜意识中,导演了这一切的莎士比亚自己就是那具有了自我意识的伊阿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