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作家的自卑情结(电邮聊天)(第2/2页)

我主张向西方传统学习,并不是我身上就没有中国传统,我是有的,而且很深。我要批判我身上的传统,就必须采用异域的武器,只有这样做才会有效果。我在批判自身的过程中促使自己新生,这个生出来的东西就不再是传统了,但它必然会是传统的发展。我认为,要想发展传统只能采用这种方法,否则就是痴人说梦,既达不到传统经典的高度,也没有任何发展的前景。如果我们的批评家不是像现在这样违背良心地胡说一气,他们应当早就指出文学的水平已下降得不成样子了。

我认为《人面桃花》是格非写得最差的作品,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写那样一个东西,而且写了十年(从作品看,很明显是没有冲动的表现)。我看过他早期的几个中短篇,那里头有热情,有冲动,有矛盾和迷惘,而且他的感觉也算好的。可是《人面桃花》里面有什么呢?我只看到一个过早衰老的中年人,利用自己有限的一点历史感悟在勉为其难地拼凑所谓的“中国故事”。大概绝大部分批评家都不会问这个为什么,用中国文化熏陶出来的文学工作者是不会有这个习惯的。所以我认为谢有顺等人对这部作品的批评是伪批评。他写这类批评文章时也没有任何真实的冲动,只有一种自以为自圆其说了的沾沾自喜。近来这位青年批评家经常使用“精神”啦、“内心”啦这一类字眼,但是他的逻辑是非常混乱的,文章也是经不起推敲的。有时我觉得很好奇,怎么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懒惰了,中国文学的批评家真是太容易出名了。《人面桃花》不但同格非早期作品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同他的长篇《欲望的旗帜》比,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才能了。《欲望的旗帜》虽然有观念化的痕迹,也有做作之处,但必竟那个时候他还是有冲动的,有很多段落比较好。但现在就是这样一篇编造痕迹十分明显的东西,获得那么多的专家一致叫好,使人深感文坛的窒息和黑暗。

湖南佬:你是在国外出书比较多的作家,国内像你这样在外面有持续影响的作家并不多。但我也听到、读到文坛的议论,说你的小说在迎合西方人,你那些体验不是中国人的体验,至少不是原汁原味。

残雪:我是在国外出书比较多,尤其近一两年来有打开局面之势。这是由于我的特殊才能和辛勤劳动。我想,外国人不会都是傻瓜吧?在他们那里,纯文学同通俗文学是分得很清的,而我的作品,属于在纯文学小众阅读圈子里受到青睐的作品。近年来,国际上我这个门类的文学优秀作品并不多,所以我的作品受到学者和出版社的重视是很自然的。要说迎合西方人,卖土特产才是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吧?我同国外同行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有什么可迎合的呢?他们都承认我的写作是高难度的。我才不搞那套所谓文化的原汁原味呢,我只搞我个人的原汁原味,我的东西绝对模仿不了,这就够了。我的作品并不是在国内买不出去,才到国外去“迎合”西方读者。残雪小说在国内卖得也不错,我想这是纯文学的成功吧,我深深感激我那些青年读者,他们近年来成长得非常之快,一点不比国外的读者水平低,甚至超越了他们。这是我去年到今年开博客的感受。

湖南佬:对于文学上提倡以中国文化为本你有什么看法呢?

残雪:作为通俗文学大概可以。但作为纯文学,这是没有可行性的。前面已经说过,中国古典文学是平面化的文学,这种文学是产生不了精神的。作为人的文学,作为有层次的精神产品,这个源头还是在欧洲。我们文学界读西方经典浮皮潦草,根本没有把人家弄通就宣称已将西方那套全部“玩”过一遍了。我想,这一方面是感觉(中国文化在这个方面很畸形)差劲,另一方面还是那个自卑情结。因为隔膜,搞不懂别人,就不去深入研究,就走回头路,说只有我们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别人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我们自己家的。五千年文明才是真正的高深奥妙!现在我们的作家也将“西方标准”的说法挂在口头上了,好像标榜自己爱国就能写出好作品一样。

回归传统的的趋势在年轻一代畅销作家身上更厉害,几乎所有的畅销书里头都是一点现代性的影子都见不到。即使模仿国外的动画之类的作品也是一个传统模式。除了个别作家,以及民间有一些爱思索的青年以外,场面上的后起之秀几乎无不是懒惰到了极点。虽然寄生在传统文化上,但那只是惯性,他们连传统都懒得去钻研。从目前来看,可以说是空白的一代,寄生的一代。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说出真相只是想提请大家重视。总之底子很薄的中国文学的前景十分惨淡。

湖南佬:你反对纯文学的创作以中国传统为本,很多人认为你搞出来的文学是无根的文学。一般认为文学失去了本土的根不可能有大的发展,在国外也是站不住脚的。

残雪:我就是要搞这种所谓“无根”的文学。我认为只有斩断了某些传统的毒根,我们的文学才有可能获得自由。我的根比他们要深。文化啦,地域啦,甚至政治啦,这都是些表层的东西,哪一天中国作家能够摆脱它们的束缚,希望也就降临了。我学习西方文化传统,并不是学那些表层的东西,而是学习人类共有的精神的东西,学习那个文化中的人性内核。我学会了他们的方法之后,运用到我的创作实践中来,一头扎进潜意识这个人性的深层海洋,从那个地方发动我的创造力。所以我相信我这类文学是最站得住脚,并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我和我的朋友们搞的这种文学,中国自古以来都没有过,我认为只有我们才是未来的新文学。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时,一些作家也企图这样来创作,但他们身上传统的负荷太重,也不够胆大,最终还是回到了传统。

我就这样搞下去了,肯定会搞到底。我希望还有更多的同仁来从事我所从事的“实验文学”,打破当代文学的封闭状况,造成国际影响,同国外同行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文学虽然是极端个人化的,但也是可以竞赛的。比激情,比力度,比深度,比形式感,比勇敢……当然竞赛的前提是承认文学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承认人性是可以相通的,作品是可以产生共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