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第4/9页)

大自然的分野终于完成了,到处是色彩,到处沸腾着生命的欲望!阳光带来的色彩多么悦目,大气传递的声响多么动听!我陶醉在这美景之中,并深深地感到,只有AYL,才能将意义赋予这美景。于是我设法将她从地底骗了出来。我的孤注一掷的做法终于导致了我同她的永久的分离。

……AYL的完美的世界是永远失去了,我甚至连想像它都没法想像了。如今也许除了那堵冷冷的、灰色的石头墙,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使我能够哪怕是模糊地联想到它了。 [17]

然而她存在于我的渴望之中。只要这渴望存在,AYL便与我同在,谁又说得准我的星球不会再次崩裂,地心的美神不会再次飞升到地面来游荡?千万重岩石和泥沙阻断了我们的接触,但这思念绵绵不断,永无终止。从前,在那远古的沙丘之间,我见过她了;今天,我在创造中一次又一次与她重逢。至今我也说不出她的完美,但我还在不知疲倦地努力,创造出各种各样的词汇来接近那个最大的謎。

内部机制揭密

——读《玩不完的游戏》

一般来说,艺术家在创作中总是既高度亢奋,又“暗无天日”。极少有人能像卡尔维诺这样在经历了创造之后又将创造中的对立面,机制与方法一层一层地揭示给读者看。这样的作家,其实也是自己作品的最佳读者。他通过对于“看”这一行为本身的分析,抵达了更为深层的自我。也可以说,他看清了自己的“看”。

以这种方式,我们的游戏总不会结束,也不会令人厌倦。因为我们每一次发现新原子,就好像游戏也成了新的,好像我们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 [18]

想象力是奇妙的东西,在这个曲折的、难以捉摸和预料的空间里,有时运用一点新材料可以彻底改变视野,给人以全新的感觉。当然最最奇妙的是新材料本身——发光的、带露水的原子,出自某种蛮荒时代的、尚未探明的潜力的体现,实在是不可思议。

最初,“我”和PFWFP两人不知疲倦地玩着这种弹子游戏,但不久我们就厌倦了,因为不满足是我们的天性。我同Pfwfp的区别在于,我更精于分析和算计;他更灵活多变,更冲动。在二人游戏中,我们的野心同样大,同样为制服对方不择手段。我和PFWFP多么像创作中由作者自身一分为二的那个对立的双方啊。当我发现他的野心是要建立自己的宇宙时,我立刻产生了决心,要摧毁他的计划——我用假原子来取代他的真原子。这就是创造时的画面——无意识的原始之力要任意妄为,无中生有;清醒强硬的理性则不断逼迫对方,动摇对方,使得对方的创造物看上去虚假过时。这一场竞赛微妙而又执著,参赛双方共同推动创造向深入发展。弦也绷得越来越紧。

他试着弹了三次,但他的原子三次都破碎了,就好像在空中被什么压碎了一样。于是PFWFP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想要取消比赛。 [19]

看来我达到了目的。可PFWFP是那么容易服输的人么?于是游戏进入一个更高的阶段,我们要玩一种能量更大的游戏——飞星云。

星云一旦飞起来,我就发现不是我操纵它,而是它在带着我飞。那是多么自由的运动啊——不是我顺应太空,而是我开辟空间!我悬在太空里,成了太空的中心!理性的旗帜高高飘扬,我将PFWFP踩在了脚下。我是年轻无畏的星云,趾高气扬地飞翔在太空,我所遇见的一式地对我让路。

然而他追上来了,不知道他采用了什么材料制造出了那么轻灵的新款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我们的游戏变成了相互追逐。对,就仅仅只是我们骑着两团星云在这太空里追逐。我绕大弯,他绕小弯;我咬住他的尾部不放,在没有空间的地方用飞翔来创造空间。我们俩都为占上风竭尽了全力!

就在这种激烈的追逐中事情发生了质变:我向后看,看见他正追上来;我向前看,也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在追我。这就是说,我们的轨道是一个圆圈,我俩既是追赶者也是被追者。我们都憋着一口气要占上风,但谁也占不了上风。尽管如此,在这种竞技中还是有另外一个质变发生了,一个难以想象的质变。这就是,我在看PFWFP的时候看见了自己。是的,我看见了“我”。正在追逐他的这个我看见了正在逃开他的追逐的那个“我”。多么奇妙,也许这种没有结果的追逐游戏的最终目的就在这里?

为什么我要偷走PFWFP的原子,而代之以我制造的假原子?却原来在文学艺术的创造活动中,任何灵感都只能是一次性的,所有的意象的储藏都毫无意义。所以他不断发现,我则不断偷走他的灵感的光辉,使他进一步地激发自己去寻找新的光源。是我的“阴险”导致了我的伙伴能够青春常驻。发生在艺术家内心的竞赛暧昧、深邃而又无比紧张。当然,我摄取了他的灵感,我也因此获得新生——星云将我沉重的身躯向上提升,我由此得以将竞赛推向新的阶段。

永恒诗意地生活

——读《水中的舅外公》

艺术就是返回,返回大海,返回我们的发源地。然而在浩瀚的大海的岸边那浅浅的环礁湖的水中,诗意地居住着我舅外公。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艺术家,他在陆地和大海之间这块被遗忘的野湖里坚守着自己的理念。我是不理解我舅外公的,以我的世俗的标准来看,他完全是固执已见,自找苦吃。因为时代已经变了,水中已经完全不适合于我们居住了。再说终日蛰伏在那种浅水湖中,不但不气派,反而显得尴尬狼狈。舅外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么自豪呢?他又不是在大海中!我早就看出了他的狼狈,他却似乎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极为高傲。

然而,他的意见对我们大家来说总是具有权威性。到头来,我们什么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哪怕在那些他一点都不了解的事情上,哪怕我们知道他的意见大错特错。也许他的权威来自于他是一位过去时代的遗老这个事实吧,或者还来自于他总是使用古老的修辞法,比如像这种话:“年轻人,垂下你的鳍!”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不能清楚地理解的。 [20]

这就是说,隐隐约约地,我们感到了他同古老的大海之间的联系,而大海,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永远要敬畏的地方。他死守在那种地方,虽然滑稽,毕竟他是古老理想的一个象征。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不能撇开他,怠慢他。而在舅外公的眼里,我们舒适的陆地生活是他绝对不能忍受的苦役,他在那种干燥的地方不能呼吸。他宁愿伏在浅浅的泥水之中,沉重地呼吸着,梦想着广大无边的海洋。他认为那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谁也别想改变他。所以他对我们这些陆地上的居民充满了怜悯。我们的这种生活他一天也过不下去,因为没有对于大海的崇高的向往,就等于是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