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

当知道他回到台北的消息后,她的梦里又有了他。可是三年不见,做梦都失去了蓝本,像伦婷这样谨慎的人,即使是一场梦,亦要有凭有据,于是老梦见和他打电话,又总是在堪堪要约着见着的时候醒来。然而这梦里见不着的遗憾发生在生活里,就变成了痛苦的负担。如果再碰上林美娜偏要找了她讲:“喂,你知不知道洪伟颂回来了?他有没有去找你?什么,这家伙!看我去骂他。他那天打电话给我,我就把你的电话给他了,教他去找你,我以为他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好啦好啦,没关系啦,他一定会去找你的,对对,我知道没什么,不过大家反正也是朋友一场嘛!”这一类的热心就在她的痛苦里再掺进一点更难忍的屈辱。

她像那只被拘在瓶中扔到深海的妖怪,心情渐渐从企盼转成了怨愤,他回来后的每一天都是她的一千年。她恨他的沉得住气,她不相信他踏上这块土地后会想不到她,她不相信天天来她跟前报信儿的那些人在他那边会不提起她,可是她是空城前的司马懿,那种种好的坏的爱的恨的情绪都投向了没有回响的寂静。也许他正高踞城楼笑看着她,她却果然再没有一点前进的勇气。

接到他电话,已经是他回来后的第九天了,电话直接摇到她办公室找她。

“喂,我是。”那边找范小姐。

“范伦婷,我洪伟颂呀。”声音带着笑,却很不慎重。

“啊——”她轻呼了一声,竟然一丝也藏不起自己的喜悦、兴奋和紧张,她差点儿叫出他们很亲密时候,她一直叫的伟伟的名字,她学他们家乡话发音,叫成VV。

“怎么?还好吧?好久不见。”他轻佻而流利地道着开场白,也许因为这八九天中练习过许多遍,跟每个人打电话都要这么说。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她笑,心里却难过了起来,他从前给她电话都说:宝宝,我是你的VV。像这样指名道姓,是真的疏远了。

“你好?”

“好。”

她的手抖得厉害,电话听筒压在右耳上,这只耳朵年前生大病发烧有点烧坏了,总不灵光,自己的声音都听起来辽远,手颤颤,话筒换个边,又差点滑落。

他那边又说起一些什么,那带笑的声音里没有感情,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心里闪过千万句预习过的话,不晓得柔情的尖刻的感伤的愤怒的,到底应该用上哪一套。她心一横,决定说实话,她二十七了,不是当年的十八,跟他躲猫猫似的玩着爱情游戏。

“VV,”她喊他,打断了他的话,低低地往下说,因为办公室里的耳朵太多,不能不轻声,“跟你说这电话,我很紧张,手一直抖,心跳得好快。”

一个亲密的名字多少唤近了一点三年时间的距离,他犟着,没有叫她,可是也收起了那种愉快而客气的腔调,用她熟悉的,有点不耐的声音浊浊地道:“跟你说话,我也很紧张。”

“VV,你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我一直以为你马上就会来找我,”她自嘲地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一到桃园机场就来电话给我,我很早就听说你暑假要回来。”

他干笑了两声。

他的避不作答,小小地刺了她一下,她更坦白地说:“这几天我一直等你电话,你到现在才打来。”

他大概听出她话里的嗔怪,立刻警戒起来:“我很忙。我回来以后一直忙到现在,太多事情要办,每天忙到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回家,而且你白天都上班,我到哪里去找你?”

她当然知道他胡说,他现在不就在办公室里找到她了吗?可是不能在电话里就吵起来,交往这么多年,他这一句亏都不肯吃的毛病,她领教得太多了,要跟他算这个账还不是时候。然而她亦不是心胸如何宽大的人,忍了一忍,还是有话说:“林美娜说她一直要你来找我,说你回来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她了。”

他沉默。她害怕起来,笑着乱以他语:“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了——”

“你呀,”他咬着牙果然有点生气了,“就是这样子——好啦,不讲这个。你什么时候有空,见个面吧。”

“我有点怕见你耶,”她撒娇地说,心里被自己的声音哄得甜蜜起来,“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哪,我好紧张嘛。”

他却不为所动:“那就你下班约个地方见吧。你说约哪里,台北现在对我是个陌生的城市了。”

台北对他陌生了,他对她也陌生了。

他坐她对面,穿一件式样奇怪的红色T恤,头发披了一个女娃似的前刘海,长得盖住了眉,面团团,人白了也胖了,本来清俊的五官被多出来的脂肪挤在一起,坐矮了像个蠢孩子。

“怎么还没有结婚?”才坐停当,他就问。

她耸耸肩,用食指单击眼角,她临下班向同事借了蓝眼膏涂一圈,不习惯化妆,总觉得搽到眼睛里去了。

“为了我?”他小心地吃着豆腐,往椅背上一靠,拉远因为这话拉近的距离。咧开的嘴里一颗蛀去半边的黑牙,也是她没见过的。

“不是,”伦婷老老实实地说,“一直碰不到什么好人。”

“哦——”拉长的尾音里透露出不信,“该结婚了啦。”

伦婷忽然不耐了起来,她为这个约会已经慌乱了一整天,公事办错一大堆,明天她将要为这些过错付出种种代价,她诚恳地,原谅了他一切地想和他叙叙别后,他却用无礼而幼稚的挑衅来回报她。

她按捺着起身就走的冲动,正好侍者端上她的菜,她把一条红黄格子餐巾提遮在胸前,假装专心地等待那灼热铁盘里油花四溅骚动的停止,不再说话。

“哼,我们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突然冷笑道。

她凌厉地瞪过去,他无畏地迎着她的目光,手里也提着餐巾。他们像两个执盾的战士,不能相让。

“你就不能好好讲一句话?一定要吵架?”她生气了。

“咦,我是关心你啊,虽然你把我甩了,我还是很关心你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这样,实话实说。”他满不在乎地把餐巾往膝上一铺,开始用餐,“吃啊吃啊,美国的西餐可没有台北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