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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大吼:钱英豪,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如一阵冷风,站在团长和千余战友面前。

你爹要干什么?团长问。

我说:首长,同志们,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干什么,看这样子,他似乎想把我的尸骨起出来背回故乡。

团长厉声道:胡闹嘛!如果大家都让家乡的人来起骨,我们的队伍不就散了伙了吗?

我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也许太思念我了……人老了,老观念难免多一些……

团长说:阻挠他的工作!

团长一挥手,作训股的张、王二参谋手持教鞭站在我爹的身侧,一边一位。等我爹把铁锤举起来时,张参谋挥动教鞭打在我爹的胳膊上。教鞭划一道幽蓝的暗影,搅一股阴凉的风,我爹胳膊一抖,铁锤落地。我心如裂。我爹的大手哆嗦着,把锤子摸起来,又颤抖着举起,王参谋的教鞭又抽在他的手腕上。铁锤落地,我心如刀绞。爹呀,你就算了吧。当爹的铁锤第三次被打落时,他突然跪下,伸着双手,像要承接什么似的,哽咽着说:

“英豪儿,显灵吧!不要打爹的胳膊,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容易啊!”

爹又举起铁锤,王参谋又举起教鞭。我心中一热,跪在战友们面前,说:

“首长们,战友们,请看在我爹这个老战士的份上,遂他心愿,放他一马吧,他拖着一条木腿,来到这里,人都半死了……弟兄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

等我抬起头来时,战友们都走了,只剩下老爹,还在咬着牙,切着齿,一下接一下地敲我的墓穴。我含着泪,钻进穴里,与枯骨结合在一起。

在墓穴中,我听到爹的喘息愈来愈沉重,钢铁相撞的频率愈来愈慢,而此时,遥远的村寨里雄鸡啼鸣的喔喔声飘飘渺渺地传来,东天边一抹鱼肚白从黑暗中透出来,天就要亮了。我的爹,你今夜不能洞穿我的墓穴。

一株红霞燃烧起来,墓地里翻滚着团团白雾,宛如漫卷的硝烟,潮湿严重,冷气侵骨。我爹的钻子在太阳冒红那霎间穿透了水泥,启下了第一块砖头。一道红光射进,照耀满穴如火。爹兴奋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铁器跌落在地,打得水泥碎屑脆响。

我渴望着爹继续开掘,放更多的光明进来。但是他却把那块砖头重新插好,手扶着墓丘艰难地站起来。他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弯曲的腰久久伸不直。待到伸直时,他又歪倒在地。他的嘴啃着泥土,额头上渗出一线血。那条木腿从他膝盖上脱落下来,露出了变色的塑料和凌乱的绑带。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他挽起裤腿子,暴露了结满老痂又渗出新血的断腿。他揪一把野草,擦拭着断腿处的泥土和血污。木腿默默地直立在他的身边,像一条忠实的小狗或者像一个忠诚的哨兵。我满怀敬畏注视着它,好像它脱离了爹的身体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爹抱起它,认真地擦着它满身的泥土,宛若孤独的老人抚摸相依为命的爱犬,宛若士兵擦拭心爱的枪支。后来爹又把它横缠竖绑在腿上,放下裤管,遮住了它,爹终于站直了身体,背起了沉重的工具,一瘸一拐地嘎嘎吱吱地走进墓地附近的浓密灌木。

整整一个白天,他隐身在灌木丛中,一点声息也不出。下午落了一阵急雨,冲刷着他身上的泥土。我恍惚感到爹已被雨水淋死在那儿,心中十分难过。

黑夜降临,爹又爬到我的墓穴跟前。他不停地咳嗽着,发出那种苍老得令人心酸的声音。战友们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坐在昨晚的工作面上,抽掉了那块虚放着的砖头,让一块天鹅绒般缀满星斗的天幕进入墓穴。他胸脯中的鸡鸣声和他身上浓重的铁腥味儿一起灌入墓穴。爹开始硬碰硬的艰苦劳动。今晚的开掘进度很快,天明时分,墓穴上出现一个斗大的窟窿。爹把花白的头颅探进来。衰老的气息吹拂着我,他的泪水像滚烫的蜡油滴在我的颅骨上,立刻就凝固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痛苦的呻吟填满了咳嗽的间隙。爹站起来,随即又沉重地跌倒了。

太阳出来了,我的爹躺在墓穴前。一个当过军医的战友避避闪闪地围着我爹旋转。形似一只绕着虎尸转圈的狼。他终于把身体弯成一座拱桥,伸出一根指头,触着了我爹的额头,军医怪叫一声努力蹦起来,大声嚷着:烫!烫!烫!

团长说:钱英豪,后悔了吧?

我说:我错了。

团长说:人固有一死,你不必难过。如果老人家就这样死了,我们将破例将他编入团队。

我想了想,说:团长,政委,战友们,我爹七十多岁了,我不放心让他拖着一条木腿站岗、巡逻。

团长说:我们不会让他站岗巡逻的。

我说:那也不行,我老婆虽然带着我儿子改嫁了,但我爹依然是孩子的爷爷,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了爷爷。

团长沉思着,脸上生满青苔,他举起右臂往下一劈,说:同志们,为了抢救这个老人,各尽所能,惊忧活人吧。

团队沉默了一会,突然爆发了一阵哭嚷,烈士陵园里,空气急速流动,光线弯曲颤抖,树木低垂头颅,太阳黯淡宛若一个浅蓝色的盘子。

团长又挥了一下手,团队炸裂,战友们跳下树木,折断树枝,撕掉树叶和花朵,拔起被雨水淋腐的花圈,抖散开来,跳上墓场管理处的房顶,摇晃电视机天线,对着烟囱呐喊,用头颅撞门板……整个陵园都活跃起来。

我们非常熟悉的墓场管理员开门走出来,他发现了我爹,立即吹向了警哨,几个工作人员闻声赶来。他们拉起我的爹,骂道:

“老家伙,盗一个战士的墓你能盗到什么?”

我爹的头颅像成熟的谷穗垂在胸前,守墓人搜了他的身,搜出了被雨水泡湿的荣军证、烈属证。

肃然起敬的表情从守墓人脸上表现出来。他们把我爹抬走了。

在少先队员们清脆的歌声里,我们脸上都渗出了泪珠。

半个月后,我爹在一位中年地方干部和一位戴眼镜军人的陪同下,来到我的墓穴旁。四个守墓人拿着铁锹、十字镐在旁边等待着。

眼镜军人仔细察看了我的墓碑,小声跟那位地方干部交谈几句。地方干部对守墓人说:

“开始吧。”

他们撬开了我的墓穴,铲出了穴中的红土,铲断了一束束树根,铲死了很多白脖颈蚯蚓。铁锹刃嚓啦一声响,一阵剧痛传遍我的全身。地方干部紧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