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迪茨(一)

1

“女士。”彼得叫道。穿粗呢外套的女人一声不吭。只是躺在沾满锯屑的防水布上,一声不吭。彼得注意到她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或者说看穿了他,或者说直看进这狗屁宇宙的果冻卷饼般的中心,谁知道呢。令人毛骨悚然。他们之间的那堆火在“哔啵”响着,火势渐渐大了些,开始有了些热量。亨利已经走了大约一刻钟,彼得估计他得三小时之后才能回来,最起码得三个小时,而在这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睛注视下,三个小时将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女士,”彼得再一次叫道,“你听见我的话了 吗?”

还是一声不吭。不过她曾经打过一个呵欠,他发现她那该死的牙齿掉了一半。那又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可他真的想知道吗?彼得发现,他既想又不想。他感到好奇——他认为一个人难免会有好奇心——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她是谁,不想知道里克是谁或他怎么了,也不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它们又来了!那女人看到天空中的亮光时曾这么尖叫,它们又来 了!

“女士。”他第三次叫 道。

还是一声不 吭。

她曾说只剩下里克一个人了,后来还说过它们又来了,可能是指天空中那些亮光,而从那以后,除了那些恶心的嗝呀屁的,她就再也没出声了……那个呵欠,露出那些缺了牙的豁口……还有那只眼睛。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亨利才走了一刻钟——他是十二点过五分离开的,而彼得的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分——可感觉却像一个半小时。这将是一个×他娘的漫长日子,如果他想熬过去而不崩溃的话(他总是想起上八年级的时候,老师要他们读过一个故事,不记得是谁写的了,只记得故事里的那个人因为受不了一个老头儿的眼睛,而把老头儿给杀了,当时彼得觉得不可理解,但是现在可以了,是的先生),他就需要一样东 西。

“女士,你听见我的话了 吗?”

仍然一声不吭。只有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对着 他。

“我得回汽车那儿去,因为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不过你会没事的,对 吧?”

没有回答——但这时她又放了一个拉锯般的长屁,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脸蹙成一团,好像非常痛苦……也可能他的确痛苦,发出那样的响声不痛苦才怪呢。尽管彼得有意待在上风的位置,还是有一股气味朝他袭来——热乎乎、臭烘烘的,但似乎不像人的气味。闻起来也不像牛屁。小时候,他帮莱昂纳尔·西尔维斯特干过活,给母牛挤奶的事儿他干得不少,有时候,当你正坐在板凳上忙乎时,它们可能对着你就放个屁,当然——那是一种带有青草般的浓重气味,一种潮湿的气味。而这就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这很像……嗯,很像你小时候第一次得到一套化学实验玩具,过不了一会儿,你渐渐厌倦了说明书上那些烦人的小实验,便使起性子,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部搅和在一起,想看看会不会爆炸。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让他忧心忡忡的原因之一,正是让他紧张不安的原因之一。只不过这很愚蠢。人是不会爆炸的,对吧?可是在这里,他还是需要有样东西帮忙。因为她让他脑海中的弦绷得太紧 了。

他把亨利捡回来的两块大木柴添到火堆上,想了想,又加了第三块。火星扬了起来,打着旋,一接触到倾塌下来的波纹铁皮就熄灭了。“我会在木柴烧完之前回来的。不过,如果你想再添点儿的话,请别客气。好 吗?”

还是一声不吭。他突然恨不得给她一顿猛摇,但是,走到旅行车那儿再返回来还有一英里半的路程,所以他得节省力气。再说,她很可能又放一个屁,或者对着他的脸打上一个 嗝。

“好吧,”他说,“不说话就是默认,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怀特夫人总是这么说。”

他慢慢起身,一边扶着膝盖,苦着脸,不想脚下一滑,他差点儿摔倒。但是他终于站了起来,因为他需要啤酒,真该死,他需要它,可这儿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指望。他也许是个酒鬼。事实上,这并不是也许的问题,他猜想自己以后将不得不采取什么措施,但现在他是独自一人,对吧?没错,因为这婆娘已经不省人事,只剩下令人恶心的臭气和那只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眼。如果她需要给火堆添柴的话,她就得自己动手,不过她不会需要的,到那个时候,他早就回来了。只不过是一英里半而已。这点儿路程他的腿一定能对 付。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他弯下腰,揉了揉膝盖。有些僵硬,但不是太糟。真的不是太糟。他可以把酒放在袋子里——到了那儿也许还能给这婆娘带一盒饼干——然后很快就回来了。“你确定自己没事儿 吧?”

一声不吭。只有那只眼睛对着 他。

“不说话就是默认。”他再一次说道,然后顺着防水布留下的宽阔拖印和他们自己的几乎被雪覆盖的脚印,回头朝“深辙路”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每走十来步就歇息一会儿……并揉一揉膝盖。有一次,他回过头来望了望火堆。在午后灰色的天光下,火势已经显得小而弱。他说了一句“这真是他妈的疯了”,然后继续向 前。

2

他顺顺利利地走完了直道,也顺顺利利地爬到半山腰。他对自己的膝关节有了几分信心,正想稍稍加快步伐,可是——哈哈,蠢蛋,上当了吧——他的腿又僵住了,变得像生铁一样硬邦邦的。他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大声怒 骂。

他正坐在雪地上骂骂咧咧时,突然意识到周围发生了一桩大怪事。一头大公鹿从他左边走了过去,仅仅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而不是像其他时候那样,一看到人就撒腿狂奔逃之夭夭。有只红松鼠几乎就在大公鹿的脚底下跟它一起跑 着。

雪渐渐下小了——大片的雪花飘然而降,看上去就像白色的花边。彼得坐在那儿,一条腿直伸在面前,一时目瞪口呆。路上过来了更多的鹿和其他一些动物,它们走的走,跳的跳,犹如从某种灾祸中逃离的难民。树林里的动物更是成群结队,形成了一股东移大 潮。

“你们这是去哪儿?”他问一只美洲兔,这只兔子的耳朵贴在背上,正从他身旁一蹦一跳地经过,“参加游乐场的大型联欢会吗?还是去拍摄迪士尼新的动画片?要不就 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得嘴巴发干发麻。有头黑熊正慢悠悠地穿过他左侧那片稀疏的次生树丛,那是一头在冬眠之前养得膘肥肉满的熊,走路时低着头,臀部一晃一晃的。尽管它连瞥都没有瞥彼得一眼,但是,彼得关于自己在这片广阔的北部森林中的地位的幻想却有生以来第一次烟消云散。他只不过是一堆碰巧还在呼吸的美味白肉。由于没有带猎枪,他比刚才看到的那只在公鹿脚下奔跑的松鼠还缺乏防卫能力——如果被熊发现,松鼠起码还可以爬上最近的树,一直爬到最高最细的、任何熊都追不上去的树枝上。虽然这头熊根本就没有看过他一眼,但是彼得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有了一头,就会有更多,而下一头可能就不会这么心不在焉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