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森(第3/6页)

毫无疑问,的确有一种奇特的关系存在于我和威尔森之间,所以,我虽然在公开或私下场合对他发动各种各样的攻击,然而实际上都不是真正带着敌意的攻讦,而是善意的恶作剧和逗弄(就是为了挖苦他一下)。因此我费尽心力地策划了很多诡计,当然并非每次都可以顺利地整到他,那是因为,威尔森有着非常低调朴实、保守谦恭的性格,这些刻薄尖酸的恶作剧根本对他构不成伤害,他好像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弱点,什么玩笑都能开得起来,并总是可以从容地面对乃至享受。从性格上来说,威尔森差不多没有弱点,不过他却有一个先天缺陷能让我利用(要是威尔森的对手是别人,大概无法觉察到这一点),即他的发声器官不够健全,使他在什么时候都只能轻声细语般地说话,而没法提高音量。我煞费苦心才找到了他的这个小小弱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在我的连番恶作剧攻击之下,威尔森不可能总是任由我耍弄他,要明白,他可也有很多报复的伎俩,而我就无比困扰于其中的一项。实话说,这其实是很不重要、很无聊的一招,但偏偏我就很重视。不过,我一直以来都没搞明白,我的这个弱点是怎么被他发现并利用起来的;可是,他既然发现了这一点,当然就会集中精力对这一点发动进攻。这个问题就是我的“姓名”,因为这是个太过普通、一点也不高尚、和我的尊贵出身毫不相称的姓名,这个名字可以随便套在哪个市井小民身上,我真是对这一点深恶痛绝。我简直无法忍受那个太过粗俗平庸的姓和名,所以,在入学那天,当我知道还有个“威廉·威尔森”在我之后来报到,差点就气疯了。我气竟然有个跟我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所以对这个姓名就更为讨厌了。全都怪这个该死的家伙,不但使“威廉·威尔森”这个姓名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机会成倍增加,他竟然还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悠来晃去,更让我着恼的地方在于,几乎不可避免地,我们两个人的身份经常被学校方面搞混。

更让我生气的在于,我跟威尔森差不多哪里都很相似。虽然对我俩的出生年月相同这一点我在学校时没有发现,可是我知道我俩有一样的身高、几乎一样的身材和五官轮廓,而高年级学长们纷纷议论说我跟威尔森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我也就只能无奈地自己恼怒。听到别人说我跟威尔森在外表、身材和心智上都很相像,是最让我烦乱恼怒的一件事(虽说在表面上我总是小心地把这种烦乱的情绪掩饰起来),所幸的是,这么说的人到现在为止还一个都没有。实际上,人们也仅仅是对我俩有血缘关系有所怀疑,除了威尔森之外,我俩各方面都很相似这一点应该还无人发觉,当然也就不可能在这方面做什么文章了。我也明白,大概跟我一样,对于我俩的相似,威尔森也早有察觉,只是没有料到,在我俩这么对立、处处竞争的复杂情况之下,他居然也可以跟我一样,冷静地察觉这一点,对于他超出常人的洞察力,由不得我不佩服。

我俩的相似不仅仅是身材外表方面,他甚至对我说话的语调、声音、遣词用句以及衣着打扮、行为举止方面进行模仿,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让我无比佩服。当然,他很容易就能模仿我的衣着打扮;也很容易偷学我的举止神态。他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我说话的声音,虽然他的发声器官有先天的缺陷,我的大嗓门他没法学,可是我说话时的语气和音调,他学得无比传神;他模仿我的低语时,简直让我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这个可恶的威尔森跟我神似(要明白,这并非什么一时搞笑的模仿),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是,让我觉得稍微心安的在于,发现威尔森在模仿我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么,他那诡异而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就让我默默地独自承受吧!大概,威尔森一定会在心底发出得意的笑声,因为他成功耍弄、修理、算计到了我;可是,就我对他的认识而言,要是这一点被人发现,因而对他的计谋高妙表示赞赏,他也不会因此得意扬扬,他算计我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喝彩和掌声。威尔森起初对我进行模仿的那几个月中,我整个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无法将他的把戏对同学们揭穿,只能任由那些同学视而不见威尔森对我施展的伎俩,甚至同学们还加入了威尔森的队伍,跟他一道嘲笑我。我就想,威尔森模仿我这件事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呢?是因为他是在一点一滴地模仿我、慢慢地进行的,因此使人难以发觉?抑或功劳在于他模仿的功力实在深厚,已经不屑于模仿外表这种表面上的东西,我的内在心理,才是他真正花费了心思的地方,我性格易怒、喜欢沉思的特点被他掌握了,于是就彻底地变成了我。

威尔森总是表现出那种不跟我一般见识的、让我作呕的施恩姿态,并且总是喜欢多管闲事,对我进行干涉,这一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他总是给我各种暗示,给些我听不进去的忠告;当年龄越来越大,我就越来越反感于他的忠告。可是,今天我要说句公道话,在那个我们都还很幼稚的时候,他的很多忠告、见解和暗示,的确都非常中肯。虽然他没有我聪明,不过却有着比我更强大的道德感。我当初要是没有那么厌恶他轻声低语的模样,或许也就能对他的忠告听进去一两句;我要是真的能听进去他的忠告,大概就能成为一个更快乐、更好的人。

总而言之,到了后来,我更加抗拒威尔森那使人反感的、絮絮叨叨的忠告和建议,并且对他的自大越来越无法忍受,我甚至将自己的怨恨越来越直接地表达出来。前面我说过,在威尔森和我之间特殊的互动交流的基础上,在这几年同学生涯中,我们很有成为好朋友的机会。可是,即便在即将毕业的那几个月中,他将自大稍稍收敛起来的、故作成熟的举动,还是没法让我对他的恨意有所减轻。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对他的恨意好像被他发现了,从那以后,他不但老是躲着我,并且还把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表现得很明显。

大概就在这段马上就要离校的时期,我记得一场严重的争吵在我跟威尔森之间爆发了,当时他竟然一反常态,将平时的成熟冷静全然抛开,公然跟我吵了起来,完全不像是那个说话细语轻声的人。那时,我深深地震撼于他说话的神态、语调以及外表,并被深深吸引了,使孩童时期的模糊印象又在我脑海中浮现,这是份非常混杂而古怪的记忆,好像在记忆形成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有一股无法遏制的激动在我心头涌起,它在告诉我,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了眼前这个人——这是一份无比遥远的记忆。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我脑海中如惊鸿一瞥,转瞬即逝,我将之特别提出,是为了对那时我跟威尔逊剧烈争吵的情形加以说明,而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