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没有丧失人性。”在N240公路上一个废弃的服务区里,阿维拉一边站在肮脏的小便池旁撒尿,一边喘着粗气大声说。

他身边的优步司机在瑟瑟发抖,紧张得都尿不出来了。“你在威胁……我的家人。”

“只要你乖乖听话,”阿维拉说,“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们。你就送我到巴塞罗那,然后我们好聚好散。我会把钱包还给你的,从此忘记你的家庭地址,你也不用再想起我。”

司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吓得嘴唇直哆嗦。

“看来你信教啊!”阿维拉说,“我看到你的前挡风玻璃上挂着教皇十字架。不管你怎么看我,你只要知道自己今晚是在为上帝干活,心里就能平静了。”阿维拉撒完了尿。“造物主做事都是神秘的。”

阿维拉向后退一步,检查了一下别在腰带上的陶制手枪。手枪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到它。

他走到洗手池前洗手时,看到手上的文身。这个文身是摄政王为防止他被抓命他文上去的。这种防范真是多此一举!阿维拉当时想。可现在他总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黑夜中四处游荡。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脏兮兮的镜子,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上次阿维拉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他还穿着衣领笔挺的白色礼服,戴着海军帽。现在他脱掉了外面的制服,只穿着V形领的T恤衫,戴着从司机那里借来的棒球帽,看上去像个货车司机。

看着镜子中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阿维拉想起了令他家人丧命的那次爆炸之后的日子。那时候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自暴自弃地度日。

当时我就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他知道转折点就是他的理疗师马尔科忽悠他驱车到乡下去见教皇的那一天。

阿维拉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走近帕尔马教堂诡异的尖塔,穿过一道道高大的安全门,从一大早就跪在地上做祷告的信众身边经过走进教堂的那一幕。

整个教堂只靠从彩色玻璃高窗中照射进来的自然光照明,而且教堂内弥漫着焚香后留下的味道。看见镀金的祭坛和抛光的长木凳时,他意识到帕尔马教会拥有巨额财富的种种传闻都是真的。这座教堂跟阿维拉见过的其他教堂一样漂亮,但他也明白这座教堂又与众不同。

帕尔马教会是梵蒂冈的死敌。

与马尔科一起站在教堂后面眺望着教堂里的信众,他心想帕尔马教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罗马教皇唱对台戏,它又是如何做到香火旺盛的呢?显然帕尔马教会的信众大多都对信仰持保守态度,所以帕尔马教会公开指责梵蒂冈日益明显的自由主义做派的做法在信众中产生了共鸣。

阿维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穿过过道,感觉就像一个可怜的瘸子到卢尔德[262]朝圣,希望自己的瘸腿被奇迹般治愈一样。一个引座员过来跟马尔科打了个招呼,把两人领到最前排用警戒线隔离起来的座位上。旁边的教友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阿维拉真希望马尔科当时没有劝他穿这身海军礼服。

我想我马上就要见到教皇了。

阿维拉坐了下来抬头看着祭坛。祭坛上一位身着西装的年轻教友正在朗读《圣经》。阿维拉听出他读的是《马可福音》的内容。

“‘若想起有人得罪你,’”朗读者读道,“‘就当宽恕他,好叫你在天上的父,也宽恕你们的过犯。’”

还要再宽恕?阿维拉皱着眉头心想。在恐怖袭击之后,他感觉在心理治疗师和修女那里这句话已经听了不下一千遍了。

朗读结束后,教堂里响起了管风琴震耳欲聋的乐声。信众全体起立,阿维拉勉强站起来,痛苦得脸直抽搐。祭坛后面的隐藏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阵骚动。

此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板笔直,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炯炯有神的目光大有压倒一切的气势。他身穿白色法衣,披着金色披风,腰系绣花腰带,头戴珠光宝气的教皇法冠。他面向信众张开双臂走上前来。在朝祭坛中心走过来的时候,他似乎犹豫了一下。

“他来了。”马尔科兴奋地小声说,“教皇英诺森十四世。”

他自称教皇英诺森十四世?阿维拉知道,帕尔马教徒只承认1978年保罗六世去世前的教皇。[263]

“我们正好赶上,”马尔科说,“他就要开始布道了。”

教皇本来是朝高起的祭坛中心去的,不过,他绕过讲台从上面走下来,好让自己跟教民站在同一个高度。他调整了一下颈挂式麦克风,笑容可掬地向前伸出双手。

“早上好。”他低声说。

信众一致响应。“早上好!”

教皇继续向前,以便离信众更近一些。“我们刚才听了《马可福音》,”他说,“这一段是我亲自选的,因为今天上午我想谈一谈宽恕的问题。”

教皇漫不经心地朝阿维拉这边走来,在他身边的过道上停下,离他只有几英寸远,但一次也没低头看他。阿维拉不自在地看了马尔科一眼,马尔科激动地冲他点了点头。

“我们都在与宽恕做斗争。”教皇对信众说,“这是因为有时候,对我们的冒犯似乎是不能宽恕的。如果有人纯粹为了泄愤杀害了无辜的人,难道我们还应该像其他教派教我们的那样,把左脸也转过去由他打吗?”教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教皇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如果一个反基督教的极端分子在塞维利亚大教堂举行早晨弥撒的时候引爆了炸弹,炸死了无辜的母亲和孩子们,这种行为怎么能指望我们宽恕呢?引爆炸弹就是战争行为,不仅是针对天主教徒的战争,不仅是针对基督徒的战争,而且还是针对仁慈善良……针对上帝的战争!”

阿维拉闭上眼睛,努力克制着不去想那天早上的那些可怕经历,但愤怒和痛苦仍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就在愤怒情绪越来越高涨时,阿维拉突然感觉到教皇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上。阿维拉睁开眼睛,但教皇并没有低头看他。即便如此,教皇轻柔的抚摸还是让他觉得既踏实又安心。

“让我们牢记我们自己的‘红色恐怖’。”教皇继续说,但他没有把手从阿维拉肩膀上拿开,“在内战期间,上帝的敌人烧毁了西班牙的教堂和修道院,杀害了六千多名神职人员,让数百名修女饱受折磨,强迫她们吞下念珠,强暴她们,最后把她们扔进竖井活活淹死。”他停顿了一下,好让信众记住他的话,“这种仇恨不会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消失。相反这种仇恨会溃烂、化脓,与日俱增,就像癌症一样会等待时机再次袭来。朋友们,我警告你们,如果我们不以武力对抗武力,罪恶就会把我们整个吞噬。如果我们的战斗口号是‘宽恕’,我们就永远无法战胜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