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琪 2016年2月12日 星期五

我独自待在度假公寓里,近十八年没有见过丹尼尔,他那令人安心的陪伴和幽默感让我很是怀念,他是我回到这个沉闷乏味之地的唯一理由。

暮色在墙壁上投下的阴影逐渐攀上高高的天花板,客厅泛起寒意,脚下的木地板也变凉了,我往壁炉里多添了些木柴,凑在炉前取暖,炉火越蹿越高,火舌舔舐着烟囱,我把木柴燃烧散发的香气吸进嘴里,品尝着木头独有的味道。

丹尼尔临走前说过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回响:莱昂回来了。更糟糕的是,明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为了向丹尼尔解释我为什么必须回去,我搜肠刮肚地思索各种借口:我管理的其中一家酒店遇到了麻烦;我父亲需要我;迈克把房子烧了……虽然这些想法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可我也知道明天必须陪丹尼尔去找莱昂,否则莱昂可能就会泄露那些我宁愿隐藏起来的事情——关于过去的秘密,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只希望你遵守诺言,保守我们的秘密,你应该不会蠢到给莱昂增添麻烦的吧。

一股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脖颈,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撞击着窗棂,号叫着钻进烟囱,把炉火碾得抬不起头,我惊恐地跳了起来,仿佛有个鬼魂想要进来,我试着尽量不去想厚重的奶油色窗帘背后的景象——黑暗、模糊、腐朽的老码头,那些可怕的过往发生的地方。雨像手持尖刀的疯子那样猛戳着窗玻璃。

我非常需要一杯葡萄酒。

我去了厨房,从微波炉旁取出一瓶红酒。预见到自己在未来的几天将要面临许多压力,我带来了足够的酒。我坐在电视机前,恶劣的天气扭曲了电视画面,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我沮丧地把电视关了。在这里过一夜,我很可能会发疯。为什么要来?其实我知道答案。

也许我应该在镇中心的酒店预定一个房间,那里俯瞰华丽的大码头、观光步道和海滩,就像我长大的那家旅馆一样。这里的公寓虽然可能比镇上的宾馆和经济型酒店更有名气,但位置坐落在悬崖峭壁,现在又是冬天,实在不适合胆小的我居住,尤其是这里还有我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觉得自己仿佛与世隔绝,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和恐怖电视节目在脑中循环播放,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现在无比想念自己在伊斯灵顿的房子,并非因为我不习惯孤独,除了短暂的婚姻和几次合住的经历之外,我一直都是独自生活的。真正的原因是,在伦敦,我可以从那些熟悉的声音中得到安慰——马路上几乎一成不变的车流声、喇叭声、警笛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飞机微弱的轰鸣——它们仿佛在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远离人群、远离文明。伦敦从来不会真正地安静下来,就连死寂的夜晚也是有声音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生活,我早就忘记了什么叫作震耳欲聋的沉默。

然后我想起穿着脏工作裤和沾满泥巴的靴子的迈克,他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在走廊里留下肮脏的脚印,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占据了我的家,我又觉得愤怒起来。

他一定会读心术,否则为什么我的手机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恰好是他的名字?

“迈克?”同样受到天气的影响,手机信号不怎么好,但我可以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音里的交谈声、碰杯声和模糊的音乐声,他显然在酒吧里。

“我只想问问,你在那边还好吗?”他说。虽然这样的问候本身无可厚非,但它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存在问题:迈克想从我这里得到我无法给予他的东西——承诺和孩子。虽然我们从未谈到过爱,但我能从他的亲吻、偷看我的眼神、我们听音乐和看电视时他的手指亲热地拨弄我的发梢的动作感觉到他爱我,可我永远不能以同等的爱来回应他,我虽然喜欢他,却无法给他更多的承诺,因为他并非我内心深处的合适人选。你知道吗,索芙?第一次遇到他时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为他感到难过,却又不忍心拒绝他,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迷失的灵魂。

我告诉他,我已经平安抵达了小镇,眼下正住在一个偏远的公寓里,然而他激动地打断了我:“我一直在考虑,我为什么不能过去陪你呢?想到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我就感到难过,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共度过什么美好时光,平时你总是工作到很晚,而我现在恰好不是太忙……”

他要来这里吗?我恐惧地想。“我是回来帮助丹尼尔的,迈克,我可没打算在这里跟你过什么二人世界。”我的语气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严厉。

“弗兰……”手机信号突然受到干扰,为了听得清楚些,我走到窗前,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推开我……不想和我在一起?……老实告诉我……有时对我太冷酷……”

“信号不好,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我叫道,然后电话就彻底断线了。我跌坐在沙发上,仍然抓着手机,风在窗外号叫,我又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想起了杰森。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杰森的时候吗?我妈妈雇他在旅馆厨房帮忙,做培根、黑布丁和烘豆,他想当厨师,当时十七岁,比我们大一岁,是我们十六年来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生,有着波浪形的深色头发和仿佛被阳光亲吻过的皮肤。那年的六月异常炎热,我们终日待在海滩上消夏,牛仔短裤的裤脚和头发里经常沾着沙子,身上一股棉花糖和防晒霜的味道。那天晚上,我们拖着沙滩巾和游泳包回到我家的旅馆,在饭厅里喋喋不休地谈论白天遇到的男生,他就坐在饭厅里的一张松木餐桌旁边,我母亲正在面试他,他的表情很严肃,想要表现得成熟稳重(这是后来他向我承认的),而且非常希望得到这份暑期工作。我还记得他当时穿着卡其色的T恤——前胸印着太阳图案、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狗牌,他喜欢这一类的东西,不是吗,索芙?他死的那天晚上,脖子上还挂着它们。

我被婴儿的哭声吵醒,那声音久久不散,像是在尖着嗓子嘶叫,我刚才一定是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枕着紫色的沙发靠垫,脖子弯曲的角度很奇怪,我坐起来,揉搓肩膀,活动关节,面前的咖啡桌上摆着一只空酒瓶,我看看手表:凌晨两点,炉火早已熄灭,室内冷得要命,不知道婴儿的哭叫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来自这座公寓楼中的某个角落,可丹尼尔不是说,除了我正下方的一楼那套公寓里有人住,别的房间都是空的吗?

我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四肢僵硬,双脚麻木。飘窗上的窗帘大敞着,窗口像一只巨大的相框,将远处的老码头定格在我面前,码头上的那两根维多利亚风格的灯柱依然趾高气昂地屹立在入口处,我皱起眉头,迷惑不解: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拉开了窗帘?事实上,我几乎非常肯定,睡着之前我已经拉上了窗帘。我走到窗前,望向码头和更远处的大海,就在我正要把窗帘拉紧的时候,透过空灵的薄雾,我看到了你——你就站在码头上,灯光照在你身上,你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头发被风吹起,从你脸上拂过……我眨了几下眼睛,应该是错觉——我喝得太多了,仍然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我再次望向码头时,不出所料,那里果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