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灰白的公路如飞后退,景色更迭。我一脸呆滞,头枕着玻璃,目光虚虚也不知道落在何处。两只手握得紧紧的,攥得温热温热的,不忍放手,深怕叶浅翠留在我手里的味道就此散去,这可是十个小时枯燥旅程的慰藉。

临上车前,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问了又问:“真的要去吗?我心里很不安。”我心里一样不安。可是别人的事情我可以闭着眼咬着牙狠下心来不管,关系叶浅翠的事情,赴汤蹈火也要追个水落石出。特别是叶幽红是叶浅翠精神分裂后产生的另一个自我呢?还是其他东西的附体?

自从第一眼看到叶浅翠,有些事情就已经注定,比如说爱上她,无法阻挡,无法后退,是早已注定的宿缘。她如一朵皎洁的白玉兰开在我的心口,如果她枯萎,我的心也一样要枯萎。这种热烈又充满哀伤的感情纠结着,搅得我心中酸一阵甜一阵,无法抑制地湿润了双眼。我别转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是绵延不绝的平原秋景,天高,天蓝,金黄色的稻浪一伏一起。慢慢地,车窗外的风景由平原变成了丘陵,起伏不定的小山包圆滚滚的,一个一个从我眼前滚过。然后天暗了……连着穿过了三个长长的隧道,车子一阵发颤停住了。平凉到了,我的心微微提起,什么样的遭遇在等着我呢?

来接我的年轻人姓黄,与我差不多岁数,留一个小平头,蛮精练能干的模样。事先我听段太太介绍过了,这人是段先生的司机,跟随他多年,为人处世都挺老练麻利,最重要一点是信得过,所以被段先生派到这里查张德方先生故宅所在。

因为段先生的交代,小黄在最好的宾馆替我订了房,这宾馆是平凉镇近年新修的,比起家庭旅馆豪华多了,诸类东西一应齐全。我本来想先去看看魏烈,想想夜太深了,估计那小子早就上床睡觉了,待到天明也不迟。小黄替我预备了一份不错的晚饭,我呼啦啦地一阵狼吞虎咽。他就坐在旁边,跟我说这些日子在平凉密查暗访的经过。

小黄不是第一次来平凉,去年七月份段瑜犯案后,他跟着段先生几次到这里,不过那个时候主要打点与案件相关的事宜,简单地说就是拉关系保住段瑜无事。段家为此花了不少钱,动用了不少关系。奈何白铃父母年老失女,悲痛交集,发誓倾家荡产也要替女儿报仇。如此一来,两家耗上了。异地受审对段瑜来说是极为不利的,来不及打通关系,上面又盯得紧,也难怪段先生段太太心急如焚。

小黄是9月30日到平凉的,这六天来穿街走巷,逢人就打听张德方先生的故宅,居然人人摇头说不知道。他还通过要好的警察查档案,也没有查到任何线索,总之这五六天他白忙活了。因为段先生只是交代他协助我,又没点明我是什么人,他心中有顾忌,言辞中拐弯抹角说自己如何奔波劳累。

我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将盘子推到一边,拿了根烟燃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五六天,你问了多少人?”

“两百个左右。”

“都是什么年龄的呢?”

“都有,老人,小孩,年轻人,中年人。”

我想了想,再问:“他们说不知道时的神色是不是一样的呢?”

“这个嘛……”小黄沉吟片刻,“还是有些区别的。小孩子通常都摇摇头说要回家问妈妈;年轻人答得很干脆,看起来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样子;中年人中有不少说听说过张德方的名字,但他祖宅在平凉没听说过;老年人经历事多,疑心重,回答不知道时看我的眼神有点警惕。”他顿了顿,说,“小陆,你说那张先生的房子会不会不在平凉呀?或者还有其他地方也叫平凉?”

关于这两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所有提到张德方先生的资料里,都清楚地写明出生地平凉,并且有少部分资料提及平凉三面环山,山清水秀、俊杰倍出,只因明末官道易途,才使得它的辉煌成为过去。尽管中国叫平凉的地方不止一个,但配得上这般描述的平凉只有一个,就是这里。

我慢慢地吐着烟圈,回想着姜培的平凉奇遇:一群老人家对他评头论足,又驱赶他离开平凉;又想起方才小黄所说的:问及张德方先生的故宅时,老人家答不知道时神色警惕。张德方1901年出生,1942年失踪,这期间出生的平凉人还没过世的都已到了晚年,他们一定知道张德方,甚至有人可能和他一起吃过饭、说过话,那他们为什么说不知道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一拍桌子叫道:“没错。”

桌子上的盘子哐啷跳了起来,小黄也被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问:“什么没错。”

“所有的人都说谎了。不,不,应该是所有的老年人都说谎了。”我肯定地说。

小黄张大嘴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喃喃地说:“可是,怎么可能?为什么所有的老年人要说谎呢?”

“这里面应该有个秘密。”一个能让所有的老年人口径一致地说了谎;一个能让当时的人簒改档案,恨不得将赫赫有名的张德方从平凉历史上抹去的秘密,会是什么样的秘密呢?这肯定不是小秘密,也是找到张德方先生故宅的关键点。可是如何解开这个秘密呢?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犀利的方案形成了。

第二天醒来时,久违的小鸟婉转鸣叫,另有半窗红日彤彤,一刹那我倒生了疑心,是否时光后退了几百年?这般的惬意清晨实在是人生乐事,我蜷在床上不肯起来,看着半窗红日慢慢地变成了一窗红日。

小黄的脚步声三番五次地到了门口又折回,我想象着他的焦急模样暗笑,然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敲了门。我叹口气,告别了柔软的床,对于我这种都市长大都市谋生的都市人来说,这种清晨只不过是偶然的奢侈。

我开门放他进来,顺便进洗手间刷牙洗脸。他站在洗手间门口,兴奋地说:“段先生同意了。”我嗯了一声,将胡楂子尽数刮去。这是我一早预料到,对他来说,只要能救儿子性命什么都可不要,现在不过是花点钱而已。

“现在我们要干吗?”小黄问我。我放下刮胡刀,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等。”

我让小黄留在宾馆里最好不要再出去了,并且要装成不认识我。他四处打听张德方的故宅,如果没有估错,必定在本地人当中揭起了一阵小骚动,多露面实在于事无益反而有害。

吃过早餐,我装着一副悠闲的样子在镇上逛着。古镇的独特风情就不必多说了,青色镂花砖墙,堂皇的木艺雕刻,深深的巷子……都是其他地方看不到的。我最喜欢古老房屋的一角飞檐,像京戏里名角的眼梢,那个风情,勾人的。